情竇初開
清晨卯時初,紫陽殿如往常一般在寂靜中甦醒了。
隔了半個月之久,九年來不變的風景再度出現。
前院中,洛自醉劍指洛無極,洛無極屏息靜立。唐三並五個小侍都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兒,駐足觀看。
洛自醉挽了個劍花,攻上前去。高手過招,就見一雙影子在空中旋轉飛舞,看得人眼花繚亂,根本無從分辨招式。
彈指間,數百招已過,兩人停下。洛自醉露出個極淡的笑容,眼角看了看被削下整條袖子的左臂。若真是對戰,恐怕他的左臂早已被齊肩砍下了。
歷經這些年的磨練,洛無極的功夫,如今怕只能以深不可測形容了罷。洛四公子當初自創的武功心法和靈力修習法也着實厲害,連他這樣明顯屬於活動不足的人,如今也已勉勉強強可歸於高手之列了。
見兩人已分出高下,唐三轉身吩咐小侍們各做各事,洛自醉和洛無極則回到書房。
主案几上已擺着茶具。
洛自醉在案几旁坐下,斟了一盞茶,擡眼望望背靠着門邊的洛無極:“你可要來點茶?”
洛無極沉着臉,瞅了他一眼,低聲道:“這半個月,你的內力雖有些增長,體力卻差了一些。……病了麼?”洛自醉惜命無比,有些小病小痛也會自發請常亦玄來瞧瞧。可能是太疲憊了些罷。他禁不住在意,他和後亟琰在鳳儀宮中做了些什麼,轉念又覺得自己想得太多了,還像個不通事的孩子一般。
搖搖頭,洛自醉但笑不語。
洛無極望了他半晌,輕聲一嘆,隨即警覺地望向外頭:“有人私闖,自後院閣子邊進來了。”
“無極,看來你終於學會設陣了。”洛自醉笑道,呷了口香茶。這兩年,皇戩又拜黎唯爲太師,同洛無極一起向他學了不少奇門遁甲之術。兩人開始都只會設些小陣勢,現在卻已經有些修爲了。兩人都擁有他所沒有的天資,卻也從不懈怠。有時他會想,爲何洛無極會如此勤奮?皇戩是爲了成爲一位英明神武的帝皇,留名青史。而他……
想盡可能接近當年的洛四公子嗎?
若洛四公子還在世,如今又會是何等才華橫溢、威風凜凜的人物?
愈是聽洛無極提起他爹,愈是覺得“天妒英才”一詞一點也不錯。洛四公子的智慧,怕是已到神鬼的境界了罷,所以天不容他,註定他會早早逝去。
“我去看看。”洛無極道。
洛自醉從沉思中回神,輕聲問:“這半個月,闖入紫陽殿的高手已有多少人?”
“四十六人。不過,在我抓住他們之前,都自盡了。”
“這麼多死士……怪不得近來丞相愈來愈看我不順眼了。”
看他仍然悠閒地微微笑着,洛無極不由得也淡淡地彎起嘴角,道:“不管我以多快的速度制住他們,總抓不住活的。這回我定要出其不意卸掉他的下頜骨。”
毒藏在齒縫中麼?確實是最不易遭生擒的自盡方法。“若抓住這個,送到國師那裡去,應當能得到一些訊息。”
“盡力而爲。”
洛自醉又呷了口茶,眉眼彎彎:“錯。無極,必須留五分力量。”
“我會權衡。”說罷,風聲一動,門邊已沒有半個人影。
風吹得窗外的細竹沙沙作響,洛自醉取了擺在案几邊的一卷錦帛,展開,執筆沾了些硃砂,信筆畫了些線條。
勾勾勒勒,一張極簡單的地圖浮然而出。
正待還要添補,洛無極無聲無息落在他身後,擰眉道:“這回,他才見到我就咬牙服毒自盡了。”
“反應很快呢。”洛自醉淡淡笑道,擱了筆,將錦帛收起,隨意塞入一旁的書堆中。而後,他緩緩站起來,撣撣一雙長袖:“帶我去瞧瞧。”
“七竅流血,我近前時,已沒了氣息。”
“還是想開開眼界。”
分明不是生性好奇或殘忍的人,卻從來不避血腥。洛無極有些無奈地領着他自窗中躍出,再跳上房檐,幾個起落,兩人便來到後院。
後院種着些冬青、松樹和白楊,林中隱約可見一座閣子的檐角。這座小閣子華美雅緻,是消閒的好去處。往年洛自醉總會在夏秋之際來這裡住上數日,不過,恐怕今後也沒有那種好興致了。
二人自樹梢上飄下,走了沒幾步,洛自醉便見閣子正門外,一具屍首橫躺在花叢邊,面色紫黑,七孔還淌着烏黑的血,死狀甚爲恐怖。
除了頭部,他胸前似乎被洛無極補了一劍,也汩汩流着墨似的毒血。
這些年,洛自醉除了看池陽的史書、詩集等等,還向常亦玄借了不少醫書。宮中爭鬥,藉助毒物的前例頗多,他特意研習了不少毒草、毒藥並解毒之法。常亦玄曾在軍中任大夫,見過不少劇毒,都曾給他講解過。然而,他卻從未聽說過這種能將血液變得墨般烏黑稀薄且無法凝固的毒物。
洛自醉仔細看了一會,仍沒有任何頭緒,只得先記下中毒狀況。再擡首時,除了洛無極,對面又站了一人。銀髮素袍,正是初言。
“國師來得正好,可能看出這人服了什麼毒?”
初言淡淡瞧了屍首一眼,道:“此毒名喚黃泉,爲天下至毒之一。沾毒必亡,連死人的毒血也能頃刻間置人於死地。人死之後,血浸染過的土中長出的花草也帶劇毒。”
“既然是天下至毒,想必得費不少心思才能得到,居然如此浪費。”洛自醉輕輕笑着。他素來小心得很,尤其對未知人、事、物。“無極,你沒碰他罷。”
洛無極點頭,沉靜地道:“你也離遠一些。”
洛自醉依言退後幾步。
初言淡淡笑了笑,道:“小無極可真是謹慎小心,行事考慮周詳得很。不過,你那劍也沾了黃泉之毒,往後還是換柄劍得好。”
洛無極拔出劍來,比尋常三尺青鋒長近一尺半的長劍劍身閃着銀光,散發出陣陣寒氣,宛如冰雪凝成。
初言微訝。
洛自醉道:“此劍,是洛家四公子的佩劍。”
“原來是譽滿天下的碎月。碎月由上古神鐵精煉而成,是爲神器,驅邪辟兇,百毒不侵。”初言淡淡斜一眼洛自醉,繼而垂首輕聲道,“小無極,將火之力集聚在劍上,將這屍首燒了罷。如此,黃泉毒性便不會再擴散。”
洛無極凝神,剎那間,劍身便竄出一朵朵藍色火焰。寒氣和熱氣相互交錯中,火焰跳躍着,盛放如蓮。之後,伸着淡藍色的炎舌,火蓮自劍上跌落,頃刻間便圍住了那屍體。
不多時,燒焦的草地上便只留下些黑灰。刺鼻的味道令洛自醉略微蹙了蹙眉。看初言一卷袖子,將那些黑灰收進一個翠色小瓷瓶中,他笑道:“國師,一起用早膳吧。”
“也好。”初言淡淡應道。
洛無極隨在兩人身後,帶着些疑惑地望着兩人的背影。
方纔覺得初言有些欲言又止,但他的神情實在太過淡然,又不禁讓他以爲這不過是錯覺。
不,果然……他們有事相瞞。
他眸光黯下,轉瞬間又恢復平常。
何時這人才能明白,他早已不是孩子?何時這人才能相信,他早已獲得保護他的能力?若他不做些什麼,恐怕,他永遠都不會在遭遇困境時想到依賴他罷。
用過早飯之後,初言便辭別了。洛自醉與唐三細說了後院之事,看時辰快到了,便換了朝服,帶着洛無極去上早朝。
照舊,周丞相、簡大學士等臣子見他仍然健健康康、談笑風生,冷冰冰的目光幾欲凌遲他。
所幸這日沒什麼國事待議,早早地下了朝。否則洛自醉可真沒自信能泰然自若應付到最後。畢竟,他絕非感覺遲鈍或者十分自我的人,被不少人同時以目光凌遲並非什麼好受的事情。
和洛自節、黎巡說笑了一會後,他便乘馬車出宮,前往外城正南面的太學。
歷經九年的擴展,太學各科已初具規模,每科都有上百名學生,大多是寒族和平民子弟。原本重文輕武、重道輕技的學風也轉變了不少。
原本洛自醉每五天便會到太學抽查學生的狀況,不過,這回卻已是隔了大半個月,連夏季入學考試也錯過了。
約莫一個時辰之後,馬車才停在一座氣勢恢宏的宮殿邊。
洛自醉下了馬車,望着門匾上書着的草體“太學”二字,生出些久違的和煦感來。
太學原址在內城。不過,五年前因學生過多,皇帝陛下便頒下聖旨,改建了一座皇家園林,遷移太學。洛自醉負責督建這所園林,保留了優美的風光,只是拆除了過於華麗的殿閣亭臺,造了幾座嚴正古樸的大殿和數十個用以寄宿的院落。
踏進正門,便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樹林後便可見白牆黑瓦。繞過月洞門,就是太學正殿了。正殿分作數個廳堂,用以分開不同科不同學力的學生,便於老師施以最適當的指點。
洛自醉不僅給太學分科、分級、分班,還採用了課時制度。如同他上學時那樣,上午四節課,下午三節課,中間有休息時間。而且,每六天可休息一日,每三十六天休息兩日,清明前後可休息七日,中秋前後可休息二十日,從臘月十五到正月二十則是長假。
這天正是休息日,正殿中零零散散坐着幾個學生,認真地看着書。
洛自醉和洛無極走過殿前,他們站起來,畢恭畢敬地行禮:“博士。”
洛自醉笑笑點頭,看這幾人面生得很,望望洛無極。
由於他缺席,洛無極擔任了此次夏試的助考官。他向來過目不忘,記性好得出奇,只掃了眼,便道:“這是夏試新生,都是文科學生。”
“新生居然認得我。”洛自醉輕嘆道。
洛無極待要回答,便聽殿內傳來一聲輕笑:“太學博士,洛四公子,何人不認得?”
洛自醉笑望去,溫雅端麗的女子款款走出內廳,正是黎巡的夫人柳雨星。九年前太學最初變革之時,她便辭去了史官官職,成爲太學的史學先生和絃樂先生。洛自醉忙碌時,她便代他處理太學內事務,時而擔任四試主考官。
洛自醉微微笑着,看她走下臺階:“黎嫂嫂,許久不見。”
“的確有一陣子不曾見棲風君了。”柳雨星福了福,柔聲道,“今日又正巧趕在休息日來。若我在家歇息,你豈不是空跑一趟了?”
“素知嫂嫂疼惜學生,縱是休假也會到太學指導他們,怎會空來一趟?”
三人行至殿前青石廣場的角落中。
“嫂嫂,方纔你說的話……”
“據戰大哥說,池陽上下,自三歲小兒到垂垂老叟,無不認得棲風君。這着實有些奇怪。”
“若百姓被人利用,對我生出仇恨,即便是小兒和老叟,也是刺客罷。”洛自醉笑着回道。看來,長公主一派早已設下各種置他於死地的計策了。然,不知爲何,他現下卻無半點危機感。
“……你最近瘦了些,過於勞累了罷。”
“是麼。”停了停,洛自醉擡首望望空中那輪烈日,“大約是天氣太熱的緣故。”
柳雨星只柔和一笑,自袖中取出本摺子。
“有勞嫂嫂了。”
洛無極在一旁緊皺着眉。不止他一人發覺洛自醉的身體變差了,究竟他有何事相瞞?並非病痛,又不似單單只是勞累。
他正思考着,洛自醉已和柳雨星道別,舉步向外走。
洛無極快步隨上,盯着他的背影,盤算着該如何查個清楚明白。
兩人快行至大門前時,便聽後頭傳來一聲清脆的呼喊:“四哥!”
二人回頭,就見洛家小妹洛兮泠如團白雲般落在他們身後。洛兮泠已快九歲,生得秀麗無比。雖得洛家上下的疼寵,卻沒養成嬌縱的性子,反倒十分聰敏懂事,更得六位兄長愛憐。
洛自醉牽過她的手,捏捏她鼻子:“羽芙,從樂科轉到律科,可習慣些了?”
“剛去時還有些不慣。不過,三哥在家中教了我不少,如今已不會太吃力了。”洛兮泠甜甜一笑,又道,“四哥,你和無極何時能回府?五哥、六哥都去了昊光,娘寂寞得很。”
洛自醉和洛無極對視一眼。洛無極開口道:“公子這兩日有些忙,再過些日子罷。我麼,這幾日挑個時間帶你上街市逛逛。”
“好。”洛兮泠應道,又轉回頭仔細上下打量着洛自醉。良久,輕道,“四哥的臉色沒以前好了,讓大嫂給你開些藥吧。”
“只是天氣太熱罷了。”洛自醉笑道,抱她坐上洛府的軟轎,看附近擺了不少攤位,又喚洛無極買了些點心。
目送軟轎遠去,他才上了馬車。
洛無極吩咐車伕趕往吏部官衙後,掀開車簾,一語不發,坐得離他遠遠的。
洛自醉見他臉色不甚佳,猜得幾分,不禁苦笑道:“你還不知道我麼?平素總提醒你命最要緊,怎會拿自己的身體生事?暫且還不必擔心,時機若到了,我便都告訴你。”
洛無極閉上眼,仍沉默不語。
他的確在氣這人信不過他,不依賴他,但更氣的是自個兒空有能力,卻無法讓他生出倚仗之心。
洛自醉見狀,只得在矮榻上躺下,小寐一會。
被洛無極叫醒後,瞧他的臉色仍然不太好,洛自醉輕輕一嘆,走入闊別許久的吏部。
批示了些文書,喚來夏試新官一同用午膳,其間笑談了一會,又與侍郎商談了些密事,這才累得有些昏昏沉沉地回了宮。
回到紫陽殿,他的首件事便是——衝進臥房,換下朝服,躺在鋪好的冰簟上。朦朦朧朧睡去的時候,他迷迷糊糊地想到,果真,身體狀況已不如從前了。看來,坦白的時機在三五天內便要到了。
再醒過來,已入夜了。
洛自醉將目光自窗外的星空轉到軟榻邊。三日未見的皇戩正倚在榻邊,一臉凝重,雙目中盡是似乎要慷慨赴死的悲壯,翻看着兩幅圖。洛無極坐在軟榻另一頭,手中拿着本線裝古書,眉鎖得緊緊的,盯着書頁的目光極爲冷漠。
洛自醉坐起來,薄被自身上滑落,他垂首看了半晌,勾起嘴脣。
再看那兩人——皇戩忍住不適感,看的正是那兩幅人體解剖圖。看來,太子殿下是想強行令自己適應太傅“淵博”的學識。而洛無極閱讀的,則是不知從何處尋得的傳奇志異小說。
見他醒了,皇戩放下兩幅圖,道:“太傅,您可知現在已是什麼時辰?”
洛自醉遲疑一會:“戌時末?”
“亥時中。”
沒料到自己居然睡得這麼沉。洛自醉笑了笑,站起。唐三推門而入,古兒端着水盆,元兒端着晚膳,鄧兒端着茶水,張兒端着點心,魚貫而入。
洛自醉擦了臉,漱了口,吃過些東西,這才覺得略微精神些。
“以前太傅雖然也睡得多,不過,聽說這幾日更是疲憊,還是喚太醫過來瞧瞧吧。”
“不必了。”洛自醉搖首,示意唐三等人退下歇息,自己倒了杯茶,慢慢飲了一口。
洛無極只擡了擡眉,沉默不語。
皇戩優雅地走至洛自醉旁邊,坐下,忽然笑道:“啊,洛無極,我這纔想到——明日下午,你定要空下。”
“又有何事?!”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這位,能在池陽皇太子殿下目露興奮之色時,語氣不善、一臉不耐地回話了。
“教館!!明日我去選三名侍妾,一同去吧。”
“沒興趣。”
“洛無極,你腦中的女人若不變回尋常模樣那還得了?!隨我去!讓我看看你眼光如何!”
“你選侍妾,幹我何事?”
“一定得去!”
“不。”
“莫非你比較喜歡男子?”
“不是。”
“那就去!”
看洛無極不假思索地應答,不自覺間神色自然許多,洛自醉笑起來。這兩人相處時,總與在人前的面貌不同。不過,也只有吵起來,纔會有合乎年紀的舉動和言語。
女子。
他不喜歡男子,那就是較爲中意女子了。
一面在案几上鋪開紙張,洛自醉一面沉吟。
或許,他不能太過自私。
他已選擇洛無極作爲旅伴,卻並未給他選擇的機會。應該讓他認識更多的人才是。如此,他纔不會像他一般寂寞、多疑、不安。
洛自醉磨着墨,垂眸笑道:“無極,既是殿下誠心相邀,你便去罷。”
洛無極聞言擡眼,靜靜地望了他好一會,才道:“好。”
教館,位於皇城南面,緊鄰戶部、禮部官衙,是除京中世族女子以外,池陽所有女性生長、受教之處。舉國上下,但凡哪家生下女嬰,百日之內必須上報密門,由密門護送至京中教館。直到她們出嫁之時,才能與家人相認再會。
女子在教館能得到萬全的養護。幼時不論家世,同樣都修習禮、舞、樂、書、棋、女工。及她們十二歲時,由女官挑選其中容貌、資質上佳者留下,其餘女孩兒便應世族、寒族、平民所求,半遂願半強迫地嫁出。再至十五及笄時,女官便挑出其中更出色的女子,作爲皇族妃嬪與世族功勳賜婚待選者,其餘女子亦應各類求婚嫁出。約百名自十五到十八歲的絕麗女子們最終被留下,或一朝飛上枝頭爲凰,或入重重深宮,或白白度過三年歲月,命運全掌握在來到教館的各色男子手中。
兩位俊美的少年隨着女官一前一後越過教館的前庭院。
庭院佈置得十分清雅,一羣約五六歲的小女童正在玩耍。見有生人來,她們都好奇地睜大眼睛望着。
女官行禮道:“她們還是些不知禮的小丫頭,太子殿下切莫怪罪。”
“怎麼會。”皇戩輕輕一笑,饒是看過不少美男子的女官也不由得雙頰暈紅,垂下首。
又過了幾座殿閣,遇見的女孩年紀也愈來愈大。瞧見這兩個俊俏少年,她們都羞紅了臉,煞是可愛。
皇戩滿面春風地捅捅洛無極,顯然已經陶醉其中。
洛無極只冷望了那些女孩一眼,輕哼一聲。
“太子殿下,前頭就是浮生閣了,合計有九十二位年紀在十五到十八的女子,都在裡頭候着。”
“好,你下去罷。”
女官福身,退下了。
皇戩遙遙望着座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的纖巧閣子,倏地收了笑容,冷肅無比地轉回身——
“……父後,您來做什麼?”
離他和洛無極約莫四五步遠的月季花叢邊,赫然站着當今皇后陛下,人比花更瑰麗,正笑盈盈地搖着摺扇:“你選侍妾,我不放心。”
“太傅呢?”
立在後亟琰身旁的洛自醉有些無奈地嘆口氣,道:“如太子殿下所見,我是被迫與陛下同行的。”
洛無極瞥了他一眼,又冷哼了一聲。
後亟琰彎脣笑道:“洛四,與其說我對戩兒的眼光有些好奇,倒不如說我想知道,怎樣的美人才能迷住你。”
“陛下……”洛自醉忽覺一陣寒意襲來。此時正是六月,酷熱難耐,他卻突然覺着渾身發涼。循着涼意源頭看去,洛無極大踏步走過來,雖極力維持平靜、但仍難掩陰沉的臉,宛如十二月颳起風暴的雪山。
“嘖嘖,小書童是嫉妒洛四的桃花運麼?你也可以挑。”
“多謝陛下好意,我不想挑。”
怎麼聽怎麼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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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沒見洛無極有如此豐富多彩的表情了,洛自醉雖覺得讓他發怒的根源似乎是自己,卻仍忍不住滿臉笑意。他好像有些瞭解後亟琰樂此不疲地逗洛無極的原因了。
“小書童也到這種年紀了呢。莫非是害羞?或者你已有中意的女子?”
“小人全心全意侍奉公子,公子未成家之前,不會有別的想法。”
“呵呵,是麼……”
皇戩長長吐息着,垮下臉:“那國師呢?”
銀髮素袍的初言沒有半點猶豫,淡淡笑道:“太子殿下,我只是想知道,未來的皇后陛下大概是何種樣貌、何種脾性的女子。”
洛無極轉頭望着他,道:“不是因爲陛下和公子來了,所以不放心?”
初言淡淡看了他一眼,回道:“只是好奇罷了。”
洛自醉無奈地笑了笑:“無極,不得無禮。太子殿下,我還想再去趟吏部,能不能儘快些?”
皇戩頷首道:“只要父後、太傅和國師靜靜旁觀,一柱香左右便可。”
後亟琰扇子一收,輕笑:“戩兒,你還信不過我、洛四和國師的眼光麼?”
“父後,這是我選侍妾。”
“那又如何?”
熱熱鬧鬧地到了浮生閣裡,一眼望去,端端正正坐着的各色絕麗美人們粉面含羞,嬌嬌怯怯,好不迷人。
洛無極只走了幾步便停下步子,擋在洛自醉跟前。
後亟琰瞅了他一眼,搖首輕笑。
洛自醉則當他是第一回見到這麼多絕美女子,有些不慣,笑意盎然地停在他身後。
“參見太子殿下。”大約只接到太子前來的消息,美人們僅僅向着皇戩行了叩首禮。
“起來罷。”
“謝殿下。”
這兩日說得興高采烈,真正選侍妾時,皇戩卻是面無表情,冷靜之極。他回首望望洛無極,示意他也上前,洛無極只是凝着臉,不言語,也沒有半點要移開的意思。
皇戩只得獨自在行列中走來走去。
就在他要將雲簪賜給一位女子的時候,一直搖扇不語的後亟琰忽然道:“戩兒,身姿曼妙者較容貌秀美者佳,你叫她跳一曲。”
皇戩冷然轉身,語氣中帶着九分明瞭:“父後,總聽你提起你的侍妾舞跳得極美,莫非——”
“你父皇不准我選侍女,不准我選舞姬,不准我選歌姬……你若有三分孝心,便依了我。”後亟琰眯了眯眼,笑容更絢爛也更曖昧,“況且,身姿曼妙的女子確實更好。”
“……”洛無極帶些疑惑地回首望望洛自醉。
洛自醉輕咳一聲,搖頭道:“我亦不知他們在說什麼。”近來後亟琰心境越發陰鬱了,再加之這回的事,確實順着他比較好。如此想着,他給皇戩使了個眼色。
皇戩長嘆一聲:“就隨父後的意思吧。”
後亟琰合起扇子,微笑道:“洛四,你上回不是提起十六天魔舞麼?這幾天,你我便試着編編那十六天魔舞如何?”
“既是十六天魔,自得十六個少女方可。”
“無妨,自樂舞司挑幾個少年充數罷。”
洛自醉悠然笑着點了點頭,不期然對上洛無極的目光,極寒又極熱的目光。他無法理解其中蘊含的種種複雜情感,大概,就連洛無極自己,也並不理解罷。
結果,當日,洛自醉沒能去吏部,而是直接被洛無極拉回了紫陽殿。
軟榻上已鋪好了玉席,洛無極摁着他躺下,又風一般捲去書房,取了兩張人體解剖圖,捲回來,立在榻邊。
洛自醉望着他極力壓抑着怒火的神色,目光遊移開,落在他視爲得意之作的解剖圖上。
“你,果然喜歡女子麼?”
洛無極見他目光落在那女子人體解剖圖上,只覺得心中一窒,平日被壓制着的情緒如火焰一般熊熊燃燒起來,幾欲將眼前的人啃噬殆盡。
洛自醉一怔,搖首:“不。”他實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會不會喜歡女人。畢竟,早就覺得所謂的愛情,離自己太遙遠,也太複雜。他不願被牽扯進更多的紛紛擾擾中去。
看他搖頭,洛無極的怒火全消,禁不住心生幾分喜悅:“那男子呢?”
洛自醉接着搖首。
大怒大喜之後,接踵而來的又是大悲。起起伏伏的情緒讓洛無極有些迷惑,又有些興奮和哀傷:“什麼都不喜歡?”
“不喜歡人。”不想喜歡上人。不願過分地依賴他人,那會讓他恐慌,會讓他擔心失去。可是,似乎……有些晚了罷。雖然此“喜歡”並非彼“喜歡”,他還是有了不想失去的人——親人、友人,還有眼前這個性命相連的孩子。也因此,他發誓,不想再要更多的不確定了。
“那你可有喜歡的東西?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會奪來搶來給你。”
“想要的東西?”洛自醉淺淺地笑了,伸出右手,不自覺地觸了觸這張帶着哀傷的俊美臉龐,“無極,我一向覺得你最瞭解我的性子。”
“命和自由?……”
兩幅畫掉落在地,洛無極緊緊握住停留在他臉頰邊的那隻溫熱的手掌,閉上眼:“我洛無極發誓,無論如何也要讓洛自醉得到生命和自由!”
“你呢?”洛自醉笑問,“你要什麼?”
“在你身邊。”
“無論何時何地,你都要讓我隨在你身邊。”
“只是這樣?”
“是。”
“呵呵。”洛自醉移了移身體,空出個位置,笑道,“無極,你是擔心有人會取代你的位置麼?我也可發誓,除了洛無極,我不會讓外人隨在我身邊。”
洛無極躺下來,雙手仍然緊握住洛自醉的手。現在他該高興纔是,卻爲何覺得更悲哀呢?
他想要什麼?
不是。不只是在他身邊而已。
遠不僅僅只是陪伴。
他想要什麼,連他自己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