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沉默不語的於清瓊,田氏擡手捂着嘴,突然間就痛哭失聲。
月餘來的動盪、煎熬、不安、無措、掙扎,都在這一剎那再也無法隱忍。就這樣爆發出來。
哪怕是抄家時,面對如狼似虎的兵差,都未曾落半滴淚的人,卻在這個時候再也無法壓制悲痛的情緒。
“我苦命的女兒……”在於清瓊低聲勸慰着田氏的時候,她一聲哭叫,抱住了於清瓊。哽咽着低語:“娘替你哭……”
只是一句話,原本面色平靜的於清瓊眼眶立刻溼了起來。神情鬱郁,卻到底還是沒有流下眼淚。輕輕環住田氏,她只溫言笑道:“娘,有什麼好哭的呢?陳靈兒進了門,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聯了姻,平西侯就係在恭平王府這條船上了。利益相關,又怎麼可能不爲世子說話呢?”
溫柔地抹去田氏臉上的淚痕,於清瓊低聲道:“憑她再怎樣,也是比我晚進門的!這輩子,都只能屈居我之下……”聲音雖然低,可是聲音裡那份堅定,卻是不容忽略。
因着她平穩的聲調,田氏就漸漸止了哭聲。擡手抹了把汗,她也不去接錦繡遞過來的帕子。只是吸了吸鼻子,沉聲喝道:“都在這兒做什麼?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都出去——”
田氏這樣一喊,於重山眨巴了下眼,立刻就深施一禮,諾諾地告退。沈盈盈還要說些什麼,可是被丈夫一拉,也就閉了嘴,默然無聲地退了出去。
於清瑤眼看於重山夫婦連同一干丫頭,都退出去了,也就自然而然地上前告辭。可不曾想,她才施禮,田氏就寒聲道:“你且留一留!”
於清瑤有些驚訝,一時之間拿不準田氏到底是什麼意思。連三哥夫婦都轟了出去,顯然是要和女兒說些體己話的,怎麼反倒會讓她這個一慣不親的留了下來呢?
心中雖然奇怪,卻沒有出聲。仍是站在角落裡,看着孟慧孃親自上前絞了帕子給田氏淨了面,又低聲相勸莫要太傷心了。可田氏這會兒的心情不佳,卻沒有理會孟慧娘,神情很是冷淡。
孟慧娘也是個聰明人,一察覺田氏的冷淡,也就收了聲,笑着退到一邊。
田氏也不理她,拉着於清瓊在身邊坐下,柔聲道:“清瓊,你剛纔說的那句話甚好!且不管那陳氏女日後嫁入府中如何,她總是比你晚進府。雖也是下了聘娶進來的,可到底不是妻禮。她這輩子都只能穿粉,不能穿紅。就算是她以後得了封幫了側妃又如何?妾就是妾……”
挑起眉,田氏的聲音很冷,陰沉而透出一種說不清的壓迫感。這種壓迫感,不僅僅是出於田氏多年處尊養優、說一不二的貴婦生活,而似來自遠久的說不清楚的莫名氣場。
“你是八擡大轎,從正大門迎娶入府,拜了宗廟,在玉碟上留了名的正室!不管到何時何地,你都不要忘了這一點。就憑着這一點,你永遠都是踩在那些女人頭上!不只是你,還有你的子女,也永遠都踩在那些庶子庶女頭上……”
默默看着正說話的田氏,於清瑤別過臉去。只覺得胸口有些發悶。田氏的話沒有留半分情面,根本就不曾顧及到她是否在場。可是,哪怕她心裡再滿懷怨念。卻也不得不承認田氏的話說得是正理。就像她說的那樣,妾就是妾,庶子庶女就是庶子庶女,無論是她還是林華清又或是二哥,他們都已經嘗夠了,經歷夠了——不是嗎?
因爲是妾,還是賤妾,所以可以被賣,可以被冤枉、被囚禁,可以無聲無息地死去,卻沒有人知道……
這世上,有許多人從一出生,就註定了會被不公平地對待……
揚起嘴角,於清瑤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意。仰着頭看田氏,全不顯半分溫馴之色,反倒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倔強之色。
她的變化,田氏也是覺察出來的。掃過來的目光,帶着陰沉冷酷,毫不掩飾的冷漠。可是最後,她卻突然收斂那鋒芒畢露的怨怒之色。
“清瑤,你也要記住。你和你大姐還有大嫂,都是夫家名媒正娶的正室,是八擡大轎擡進門的。哪怕是現在咱們於家家到中落,可是,你們永遠都不要忘了於家仍是大周朝的開國勳爵……就算是所有人都忘了這一點,你們自己都不要忘了。在婆家,挺起了腰桿!哪怕日後再多爭寵的,只要你們能坐正了正室的位置,又有什麼可怕的?!”
田氏緩了緩,才又道:“如今,孃家不能再成爲你們的靠山。可是你們姐妹倆卻可以互相扶持……清瑤,你初嫁林家,還未站穩腳跟,以後要多倚仗你姐姐。有什麼事,還要多和姐姐商量,多聽她的話……”
聽到這裡,於清瑤忍不住發笑。雖然沒有說話。可是卻是已經完全明白過來田氏爲什麼突然忍住那原本已經要發作的脾氣。
互相扶持?!哪裡來的互相?她想要爲自己女兒尋一個可能會派上用場的幫手纔是真的。
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可心底卻又有說不出的悵然若失。雖然田氏從來沒有爲她考慮過。可若換另外一個角度來說,田氏倒真的是一個好母親。對她所出的三子一女,真的都是盡心盡力了。只是可惜,現在這個時候,她卻已經不能全部顧及了……
於清瑤心裡胡思亂想着,口中卻只胡亂應下。而田氏,瞥了她一眼,也就放開探究於清瑤的心思。轉向了孟慧娘。
臉色並不好看,田氏遲疑了片刻,才啞着嗓子低聲道:“是我這個做孃的沒用……千韌年少時,沒有好好管束他。待大了,又太過放任,沒有提醒過他世事多變……”聲音有些哽咽,她忽然低聲呢喃:“早知如此,當初他酒醉做出那樣的糊塗事時,就該……”
只是說了半句,就把沒有說完的話嚥了回去,田氏抿了抿脣,打起精神,強笑道:“慧娘,明個兒你去探千韌,就說娘後日親自送他……你們夫婦倆,從沒離京那樣遠過,還帶着個月姐兒。一路上要多加小心纔是……”說到這裡,到底哽咽難言,沒有辦法再多說下去。只是一徑低喃:“你告訴千韌,不要怪娘,不要怪娘……”
這樣的話一說出來,就是不曾細說,孟慧娘也知原本還報着的微乎其微的希望已經徹底破滅。雖然明知道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卻到底心神難抑,一時之間竟說不出半句話來安撫田氏。
還是於清瓊,輕輕環住了田氏,柔聲勸道:“娘,您也莫要太難過了,大哥一定會知道您的難處的……他那麼孝順,又怎麼會怪你呢?”如此反覆說了不下十幾遍,田氏的情緒才漸漸緩和下來。漸漸的,竟是倚在牀前睡了過去。
孟慧娘嘆息着,也沒那個心思陪着兩個小姑子,匆匆一禮,就藉口要收拾東西退了出去。站在一旁,看着於清瓊輕輕撫拍着田氏的背脊,於清瑤只覺面上訕訕的。這般的母慈女孝,倒顯得她好似壞人般。就是問心無愧,也覺心中有些莫名的不自在。
索性也不再客套,笑着上前低聲道:“大姐,既然母親無恙,那我就先告退了。”
於清瓊的目光落在田氏身上,聽着田氏微弱的鼻鼾,神情有些恍惚,似乎根本就沒有聽清於清瑤說的話。直到於清瑤又說了一遍,她纔回過頭來,目光在於清瑤臉上一掃,眼中現出一絲厲色。
“二妹急什麼呢?娘剛纔還說,現在於家這般光景,只得我們姐妹相互扶持了。怎麼這會兒才和我坐了這麼一會兒,就想要走了呢?”
於清瑤垂下眼簾,心裡暗自揣摩於清瓊到底是什麼意思。可想到最後,卻還是決定水來土掩,兵來將擋。逃也沒什麼意思,倒不如且聽聽這位一直以聰慧之名見稱的姐姐到底有什麼想說的。
打定主意,她就笑盈盈地看着於清瓊。看着她給田氏掖好被子,又細心地放了帳子,直到於清瓊做好了這一切,纔跟在她身後,往外走去。
於清瓊回眸看她,淡淡道:“我之前聽母親說,你甚是孝順。可現在看來,大概母親也是有看走眼的時候……”
於清瑤微笑,好似全沒有聽出她的嘲諷之意,只溫言道:“孝順也有很多種方式的。難道姐姐覺得我也和大嫂、三嫂她們一樣瞞着母親就是好事嗎?”
“你明知我說的不是這個兒……”於清瓊的聲音一頓,忽然笑起來:“不過,你的確是比從前聰明瞭許多……聰明好!這世上只有聰明人才能活得更好。而且,和聰明人打交道比和笨人打交道要容易很多……”
於清瑤聞言,只是微笑,卻並不回答。
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房間。院中侯着的丫頭們就立刻涌過來。
眼角一轉,於清瑤看到之前在屋中被於清瓊喝斥轟出的丫頭。只見她面帶笑意迎上於清瓊,雖然頰上仍有指痕,卻不顯分毫怨色。而於清瓊看到那丫頭,也沒有什麼餘怒未消之意。不由得心中微動。
剛纔氣成那樣,怎麼這一會兒功夫,卻消了火氣……難不成,剛纔那一幕根本就是演出來給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