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小淨剛剛打來電話,說她把小語送去了療養院。”藍教授掛上電話的瞬間,似乎在唰唰發抖,臉色也十分難看,他語氣沉重的對妻子說。藍太太披着一件闊闊的淺藍色粗線毛衫,正端着一杯咖啡向丈夫走過來,聞言一怔,擡頭望一眼丈夫,他已滿頭華髮,佝僂着背,突然似乎老去了許多。

“是,什麼病?”藍太太心裡一緊,放下手裡的杯子,提一提精神,走過去扶住丈夫的手臂,讓他坐進沙發裡。

“和逸之一個病……”藍教授緩緩說。藍太太突然似被人打了一棒子,悶悶的跌坐進沙發裡,慌亂的擡手“砰——”的一聲打落了放在桌上的咖啡杯,滾燙的咖啡散落在她的身上,她都沒有覺察。

藍教授望着妻子,眼神非常複雜。他轉過身去彎腰撿起地上的杯子碎片,輕輕的說“我們這一代人的過去,我不想給孩子帶來任何陰影。小淨,小語都是我的女兒。我希望她們都能活的幸福。”藍太太望着丈夫的背影,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事情已經過去二十幾年,她以爲這些過往只要拼命忘記,就不會在自己的生活裡留下痕跡。可是,自從藍語出生之後,她每每望見女兒那雙同董逸之一摸一樣的大的有些唐突的眼睛時,她都會不由的心生恐懼。那個敏感而陰鬱的男人,是她生命裡的劫難……

“我們過些天去看小語吧。”藍教授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出來,他加了一件菸灰色的羊毛開衫,鼻子上架着一副鑲邊眼鏡,走過來坐在妻子旁邊,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衝她微笑着說。他依舊十分寵溺她。藍太太擡頭衝他感激的笑。

這個男人,雖已跨步老年行列卻沒有一點點濁污之氣。雖然身姿已不在挺拔,聲音已不夠洪亮,可是他的身上依舊泛着一種無人可比的光,儒雅大方。藍太太伸手幫丈夫拉一拉衣領,將頭靠在他的肩上,閉起眼睛。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被董逸之拖去上他的課。

那時候的藍教授還只有三十歲,白衣黑褲,頭髮剪的很短,看起來清爽乾淨。陽光撒下來,給他白色的襯衣上鑲上了金邊。

那時候的他身姿十分挺拔,站在金色的眼光下非常耀眼。她似乎不敢擡頭去看。董逸之拿出筆紙來唰唰唰寫下一串字,推到她的眼前“他不光人長的帥,還很會講課……”就這樣他們兩個藝術班的學生,常常相約着跑去上藍教授的經濟課程。

藍太太時常會想,董逸之如果能夠猜到他們之後的種種,那麼當初他是否不會那麼大方帶她去上經濟課。

“我常常會夢到逸之。”藍教授望着妻子突然說。“他每次都站在陽光下微笑着看我,叫我藍教授藍教授。而當我走近的時候他卻突然變成病時的樣子,鬚髮長的淹沒了瘦消的臉,大大的眼睛目光空洞的望着遠方。聲音幽幽說,我不奢望得到你們的原諒,但求你們能夠善待那個孩子……”

藍太太聽着聽着,掩上臉流下眼淚來。

回憶又被扯到了二十多年前。

“沈珺顏,沈珺顏。”董逸之站在琴室窗外對她招手。她望見長相十分清秀的董逸之,皺了皺眉將手裡的長笛擱在架子上,走了過來。

“我在練習呢……”她撅着嘴巴,十分冷落的樣子說。自從認識了藍教授之後,她才知道,原來男人可以那樣出彩。她突然覺得身邊這個清秀的男孩太過幼稚,她微微一擡頭,看他眼光裡閃爍着興奮的光,心裡更加不屑。

“藍教授請我去他家做客呢,你要不要去?他雖然教經濟,卻也是藝術的鑑賞高手!要不要拿着你的長笛,在他面前獻獻醜讓他給指點指點?”他眨巴着大眼睛,望着她。藍教授?!!她腦海裡突然閃過那個沁在陽光裡的男子身影。

“去吧,他人很好的。和他交談是一種享受。”董逸之十分崇拜他。

當初他就確定她會喜歡他,可是卻沒料到這樣一次碰面卻改變了三個人的命運。

“時間過的真快,老沈轉眼我們已經年屆古稀……”藍教授握着妻子的手,感慨的說“如果逸之還在,他或許已是畫界名人……”他從來都不曾真的恨過那個人。他只是想要保護藍語,想要遵循董逸之的遺言,善待這個孩子。

“處成,不要在說下去……”藍太太疲倦的靠進沙發裡,用雙手揉着太陽穴。

“珺顏,來來來,過來嚐嚐藍教授的手藝。”董逸之將她按坐在座椅裡,然後脫下白外套丟在沙發裡跑進廚房給藍處成打起下手來。

她透過玻璃望着這對男子,一個身上散發着成熟男人才有的鎮定沉穩的氣質,擡頭給你一個眼神,就能讓你舒心微笑的人。一個滿身都冒着藝術泡泡的男孩子,秀氣的臉,薄薄的肩,隨處會製造一點小浪漫出來。

她的目光一直跟隨着藍處成,進進退退。藍處成偶爾目光與她相撞,都會沉着的微笑着躲開。餐桌上,董逸之和藍處成一直不停的說話,說畢加索的畫,說那副說他眼睛裡清澈而憂鬱的氣息。說梵高,說印象畫派,說……

他們兩個人都在不停的說話,可是目光都會不時的轉來注視她,她能感受到藍處成對自己的感覺,可是他一直躲閃着她。不給她任何試圖靠近的機會。

終於,藍處成笑着問董逸之“逸之,你女朋友是學古典樂器的?”董逸之靦腆的還沒說出話來,她則霍的一下站起來,紅着臉大聲說“我不是他的女朋友。”

話音落下,三個人尷尬的面面相覷。

夾菜的時候,她故意去夾藍處成的筷子,藍處成初始只是微笑着不言語的躲閃着。後來乾脆不去夾菜,只是一口一口撥拉着碗裡的白飯。

“珺顏現在的確還不是我的女朋友,可是我正在努力。”董逸之擡頭淡淡看藍處成一眼,放下手裡的筷子一

把拽起她說“我送你回去。”藍處成也不留,只是微笑着站起身來。

“不,我現在不是你的女朋友,以後也不會是。”她倔強的站在那裡,直直的望着藍處成的眼睛。董逸之祈求的叫一聲“珺顏……”伸手去拉她的手,她一揮胳膊甩開他的手,說“你們真仗義,可惜我不是物品。”她轉過身去,哭着跑出了藍處成的家。藍處成愣了愣,向董逸之攤攤手說,“還不快去追?”

董逸之一直望着藍處成的眼睛,許久才說“我不該帶她來見你……”

她和藍處成開始約會的時候,董逸之避去了國外留學,一呆就是三年。等他回來,她已生下了藍淨。董逸之回國後他的畫在許多畫展備受關注。而人卻一天一天消沉下去,常常神情憂鬱不苟言笑。偶爾週末會來藍教授家裡吃頓便飯,她有時候擡頭望見董逸之久久注視她的眼神,會莫名的覺得驚懼,心裡開始有些介意。可是藍處成十分厚愛他,他說“是你想太多……”還時常邀他回家談天。

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了董逸之的消息,各個畫展也鮮有他的作品展出。有一天,她翻開報紙,有很小一塊訪談錄引起了她的注意,標題是:青年畫家董逸之先生身患重疾。她驚的半天沒回過神兒來。她託人四處打聽他的下落,最後在一家偏遠的療養院裡找到他。他已經瘦到脫行,鬚髮長的蓋住了大半邊臉,大的唐突的眼睛,空洞的望着遠處。

“我想帶他回去……”藍處成對妻子說。她微微點一點頭。

剛回到家裡,董逸之常常將自己關閉在房子裡很久都不出來。藍處成和妻子都會抽出時間來站在門口陪他說話,說陪他講話,還不如說是對他說話。他很少應聲,只是偶爾會“嗯,”“哦”這樣輕輕應一句。有時候他聽到他們說起外面迎春花開,他也會輕輕拉開房門走出來,用手指遮擋着陽光,微閉着眼,神情漸漸舒緩。藍處成一家人陪他去看流水,去聽鳥鳴。他們每次出遊,都會幫董逸之帶上畫板和畫筆。有時候他會臨摹兩下丟開來,有時候會認真的完成一幅作品。然後微笑着讓他們過來看。他的病情漸漸好轉,藍家一家人十分欣慰。只有珺顏,忐忑有些不安,她總覺得董逸之看她的時候有種莫名的神情讓她害怕。

董逸之漸漸恢復,人也漸漸胖起來。許多畫作開始在各大展廳展出。藍處成很是高興。有一天他帶着剛剛入學的女兒藍淨去看球賽,回來發現妻子頭髮凌亂神情驚恐的躲在沙發裡哭泣。他問她很久,她什麼都不說,只是搖頭。董逸之在一次從他們眼前消失了。

直到有一天藍處成知道妻子懷上了董逸之的孩子。他才明白過來……

“老沈,怎麼在這裡睡着了?”藍教授從書房裡走出來,推了推沙發裡睡了過去的妻子說。

藍太太從沙發裡坐起來,輕輕說“我想念兩個孩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