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海魚腸,”又一碟珍饈奉進,大多數貴女都有些遲疑,陸靜華笑吟吟解說道:“聽說還是漢武時候,征伐東海邊的夷人得到的菜式,極之美味,更有趣的是,南朝有位君主,酷愛蜜漬的海魚腸——”
嘉敏還是頭一次聽陸靜華說這麼多話,有條有理,深入淺出,頗得意趣,心道果然長進了。大約是就快要做皇后的緣故,周身光彩,大不同於從前。正想着,忽聽到身邊“啪嗒”一響。
在座都是高門仕女,飲食節制,絕無盞碟碰撞之聲,所以猛聽得這麼一響,還近在咫尺,嘉敏不由心中詫異——要知道她身邊坐的,可是謝云然。
轉頭看時,果然是謝云然失箸——以謝云然是教養和禮儀,怎麼會發生這種意外?正待小聲相詢,視線微擡,看見謝云然的臉,又是一驚。謝云然對面的鄭笑薇看得更清楚些,幾欲驚叫出聲,又趕緊捂住嘴。
謝云然見嘉敏與鄭笑薇先後失色,已知不妥,纔要擡手去摸面孔,卻被嘉敏按住。嘉敏定定神,謝云然與她們吃的是同意的食物,如果她中毒,在座所有人,連她在內,恐怕誰也逃不過。
但是……一目掃過去,就只有謝云然。
那是謝云然用的盞碟碗筷有問題,還是舊疾復發?眼下卻不是問話的地方。如果是中毒,就該與陸家人通氣,阻止衆人繼續進食,同事驗毒,請大夫。但是,萬一不是呢,萬一是謝云然舊疾發作呢?嘉敏感覺得到謝云然被她壓制的手在不安地躁動,以謝云然的自制力,若非忍無可忍,絕不止於此。
就只有謝云然一個人中招……傷在臉面……嘉敏腦子裡轉得飛快,她必須做出判斷,她必須做出決斷,要快!
“陸姐姐,”嘉敏終於開口——腦子裡轉過萬水千山,席面上只一個瞬間,陸靜華對海魚腸的介紹剛剛結束,嘉敏說:“我吃好了,忽然有點睏倦,貴府可有什麼地方,能容我暫歇一二?”
陸靜華微微一怔,下意識目光卻不是看向嘉敏,而是愣愣地看到謝云然臉上。這稍一遲疑,又多三五人看到謝云然的臉。有人手中杯盞跌落,摔得粉碎,有人失態,看向面前佳餚,有人張口欲問。
那些坐得遠的,忍不住暗暗地想,蘭陵公主這樣不給陸靜華面子,莫非是也爲胡嘉子打抱不平?
謝云然心裡實在驚駭非常,只是被嘉敏死死按住手,也不敢亂動。陸靜華猶疑片刻,應道:“……有的。”不知道爲什麼,嘉敏覺得她素來活潑響亮的聲音裡,像是有什麼抖了一下——也許是被謝云然的臉嚇到了。
“垂珠,”陸靜華垂下眼簾,吩咐道:“到蘭陵公主去臨水軒,那裡離這裡近,地方也安靜。”
垂珠就隨侍在陸靜華身側,自然看到了謝云然,也知大事不好,急忙移步到嘉敏面前,示意嘉敏隨她走。
嘉敏起身,一把拽起謝云然:“謝姐姐陪我同去可好?”
謝云然垂頭,她覺得臉上、頸上已經癢得不堪忍受,連手背也……但是她的手還是被嘉敏死死攥住:“……好。”她只能這樣應。
“半夏,你去請城北的許大夫,就說我病了,請他速來。”恍惚聽到嘉敏的吩咐。嘉敏這是幫她請大夫了,謝云然恍惚地想,但是……爲什麼要說是她病了呢。她有些糊塗,竟想不明白了。
恍惚……腳步逐漸遠去的聲音。
一路走得很匆匆。
謝云然起先是想開口問的,到後來,卻只能打點起全部的精神對抗,風,也許是光和影,輕輕拂過臉龐,那就彷彿是無數細小的羽毛掃過,每一個毛細孔都在叫囂和躁動。她不得不咬住牙,咬住脣——唯有疼痛能夠消減這可怕的癢意。
昏頭昏腦中也不知道走了有多遠,才聽到嘉敏在耳邊鬆了口氣:“……到了。”
到了……哪裡?
謝云然疑惑地想。但是她幾乎已經睜不開眼睛,被婢子四月與垂珠一左一右扶持,大約是安放到了軟榻之上。
шшш▲ TTKΛN▲ ¢Ο 嘉敏看了看四月,四月急得面紅耳赤,卻一直默不作聲,任憑她差遣,這時候正握住謝云然的手。謝云然滿面緋紅,已經陷入到深度昏迷中。這養氣功夫,也就謝家婢了,嘉敏想。轉頭看住垂珠。
垂珠在她的注視下有些不安,略屈膝問:“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嘉敏嘆了口氣:“我倒是想吩咐你,可惜你做不了主,去!叫你們家能做主的人過來,我有話說。”她語氣並不激烈,垂珠卻無故聽出一身冷汗,不敢多話,略福一福身,匆匆就去了。
自進門,臨水軒的婢僕就被摒棄在外,嘉敏環視四周,吩咐四月說:“你去打溫水來,給你家姑娘擦擦臉。”
四月穩穩應一聲,等着嘉敏過來替她的手,壓住謝云然,這纔去了。
水很快打回來,還有陸家贈的澡豆。嘉敏拈一顆澡豆,在鼻子下聞一聞,搖頭道:“不能用澡豆,就用清水,幫你們家姑娘擦擦汗就好。”
四月眼底雖然有疑惑,也並沒有多問,只遵命而行。謝云然臉上的疹子已經慢慢滲出水來,雖然細小,也是看得到的。她一直在昏迷中,皺着眉,隨着四月的細心擦拭,緊皺的眉頭倒又鬆開不少。
忽聽嘉敏問:“……你們姑娘,可有舊疾?”
“沒有!”四月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們姑娘,從未有過這等、這等……”
嘉敏點點頭,並不等她說完,又問:“那麼你們姑娘,可有什麼吃不得的東西?”
四月仍是搖頭:“奴婢自小服侍姑娘,從來沒有聽說姑娘有什麼吃不得的。”
嘉敏點點頭,不再追問。
既然不是舊疾,那就只剩下中毒一個可能。同樣的菜式、酒水、點心,出事的就只有謝云然一個,那毒定然不會下在菜餚、酒水、點心當中,那多半是在杯盞碗筷裡了。嘉敏不知道她們走後,陸靜華如何同其他人解釋。她手裡人手不夠,沒有能夠留下人看住食具,實在大大失策了。
轉念又想,事情出在陸家,陸家想要證明自己清白的心,比什麼都強烈,又衆目睽睽,倒也未必做得了手腳。
只是這樣的日子,這樣的宴會,到底是什麼人,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行此冒險之事。這得是多大的仇?一旦查出來,何止是與謝家結了死仇,就是陸家、皇家,差點中毒的其餘貴女,也必定不肯善罷甘休。
這一念未了,就有腳步由遠而近,垂珠叉手稟報道:“公主殿下,我家夫人來了。”
來的是陸四夫人,陸靜華的母親。
那是個年過三十的婦人,膚白,圓臉,略豐腴,神色幹練。大約是已經聽垂珠說過事情始末,進門第一句話是:“我聽說公主已經請過大夫,所以沒有再多事,謝娘子方纔所用食物與食具,已經請鄭娘子作陪,從席上取來。”
好個請鄭娘子作陪!
嘉敏心想,鄭笑薇雖然與謝云然沒有特別的交情,鄭、謝兩家卻同是傳承已久的高門,不說同氣連枝,一點香火情總還有,況鄭笑薇又與謝、陸同在宮中患過難,請她做個不偏不倚的中人見證,再合適不過。
看來陸四夫人也疑心是有人下毒。
嘉敏點點頭,說道:“那就煩請夫人與我一起等大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