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都只是人之常情,在世爲人,又怎可能真的做到超然物外,太上忘情。只是那時我太過執着,暗自責備自己不該貪戀兒女私情,是以苦苦剋制心中那份剛剛萌生的情愫,逼迫自己忘情棄愛。
只是不管我如何冷淡,她卻對我關懷依舊,雖然他嘴上不說,我的心卻感受得一清二楚。只是他一直不肯告訴我名字,我心裡雖好奇極了,卻終究爲了那一份矜持而未曾開口相問。
直到有一日,我無意間在園中偷聽到他和屬下的談話,方知他竟然是魔宮少主,名喚畢落白。
當時我只覺得耳畔一陣轟鳴,不願相信這是真的,卻又不得不信。
彼時已是春暖花開的時節,那新發的嫩黃柳芽隨風在我眼前亂舞,飛絮濛濛,如雪紛飛,我只覺得自己還是身處在那一片冰天雪地之中,迷失了道路。
後來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不遠萬里來到淵山魔境,可不就是爲了刺殺魔宮首領,這份初衷又怎麼能忘!
對,只有殺了他,我才能徹底忘了他。他是魔宮的人,而我是蕊珠貝苑的人,我與他之間,似乎只有你死我活,再無第二條路可以選擇。
我暗中留心,終於知道他昔年練功時曾走火入魔,不日就要閉關修煉,倘若趁他閉關時出手行刺,即便我未能殺死他,他一旦受驚,只怕也非死即傷。
於是下定決心,伺機出手。
終於讓我等到了那一日,我偷偷潛入他練功的山谷,躲在石壁後,遙見他盤膝坐在一塊大石上,頭頂是湛藍永晴的浩瀚天宇,他一襲黑衣,姿態蕭然,身後那延綿的羣山都好似化爲他的陪襯,不敢與他爭鋒。
他就那樣坐着,微閉雙目,春風拂過,撩起他一縷漆黑的髮絲,周身半分戾氣也無。
那時我握劍的手已有了鬆動,不禁捫心自問,我真的要殺了此人嗎?我與他素未謀面,僅僅爲了所謂的衛道之說,就要讓他的鮮血染紅我的劍鋒嗎?
忽然,他睜開雙眼,依舊淡然說道:“不必藏了,我早知道你來了。”
我心中一驚,上前一步,道:“你早知是我?”
他把深邃的目光凝結在我的臉上,道:“不錯,你的佩劍上有蕊珠貝苑的瓊花紋飾,我還是識得的
。也早已猜到你不遠萬里前來淵山,便是爲了刺殺我。”
不想他早就料到了一切,我幾乎是厲聲質問:“那你還救我?爲何不殺了我,留我一命,只是給你自己徒增麻煩。”
“我爲何要殺你?”他嘴角一彎,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笑。“素聞蕊珠貝苑聖女慈悲心腸,有濟世之能,若殺了你,豈不太可惜了。”
“魔門孽子,何必惺惺作態!”我憤然望他,只是冷冷說道:“畢先生多年來秣馬厲兵,爲的不就是一舉踏平我正道,好一統武林、稱霸天下嗎?”
他卻只是搖搖頭,依舊一臉沖淡之相。“一統武林,爲的也只是肅清歪風邪氣。姑娘一路行來,想必也親眼目睹了所謂正道中人的作爲,打着行俠仗義的幌子、背地裡卻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這樣的人比比皆是。我魔門子弟雖然不敢說清高湛然,比之此等欺世盜名之徒,卻要光明磊落許多。”
我一時無言,的確如他所言,我見過太多正道中人的不恥勾當,心中早已冷了三分,再也不負初時那般信念堅定。有時也會疑惑師父說的是否全對,正邪之間是否涇渭分明?
我沉思不語時,忽聞周圍風聲猛惡,不知何時周圍已多了幾條人影。
我見他起身,目視來人,說道:“原來是昔年偷襲我魔宮不成的西寧十二騎,怎麼,今日又來送死嗎?”
爲首那人厲聲說道:“魔宮妖邪,人人得而誅之,我等今日便要拿你這斯的血來祭天。”
他身旁又有一人說道:“大哥,還有他身邊的妖女也不要放過!”
我急忙反駁:“各位莫要誤會,我乃蕊珠貝苑弟子,與他不是一路人。”
卻聽他們怒道:“我等親眼見你與這斯有說有笑,還要狡辯?”說罷那些人便羣起而攻。
我並不願與同道中人交惡,然而情勢所迫,不得不出手抵擋,那羣人武功高強,我被逼得急了,也只好全力反擊,卻因一時不察,而失手誤殺一人。
當我看到劍鋒上的斑斑血跡時,不覺呆了,我竟然用師父賜給我的佩劍,親手殺了正道中人。此刻的我,與魔人又有何分別?
我就那樣站在那裡,一時忘了反擊,只覺身後一道矯健的影
子如那延綿的磊磊青山,替我擋掉所有的腥風血雨。
他撐開漆黑的斗篷、一人遮住所有的刀光劍影,凜冽的殺氣宛若那場山中風雪,呼嘯着席捲而來,讓我幾欲窒息。
待我收回神思之時,只見他一臉關切的神情,他該是見到我麻木驚慌的樣子而緊張起來,扶着我的肩膀問我可還安好?
我只是盯着劍尖上劍尖冷卻的血珠發呆,那一刻,仿若有一道閃電劃過腦海,將我的心照得一片雪亮。
幾乎是不假思索,我憤然揚起手中的劍,狠狠刺入他的身體,他似乎未曾料到我會如此,失神片刻,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眼神中有痛心、有不信,卻全無半分責備。
我茫然收劍,看他倒在地上,鮮血在他身下匯成一股桃紅色的小溪,刺痛我的雙眼。
於是我不再管他,掩面跑開,那一刻天色倏然暗淡,有猛烈的風吹起,將初日的豔陽氣息迅速埋葬。
我便彷彿失了魂魄一般在山谷中茫然行走,腦海中他沉痛的眼神揮之不去,如影隨形。
什麼是正,什麼是邪?我與他之間,又是怎樣的一番機緣?
他對我有救命之恩,又對我百般關切,就算知道我的意圖,也並未真正責難於我。算起來,他已兩次救過我,終究是我欠他的!
驀一擡頭,才發現天色暗淡,竟似醞釀着一場風暴。我踉蹌着前行,忽然撞見一山中婦人,她友善地提醒道:“姑娘,風暴快要來了,這場風一吹,山中飛沙走石,便是活人,也給生生埋了,姑娘還是早早隱蔽爲好。”
那一刻,我神思鬥轉清明,滿心只剩下一個念頭——他不能死!
於是我毅然轉身,逆着呼嘯大風全力奔行,心想無論如何都要救活他!正所謂因果循環,一切都是我欠他的,一切都必須要還。
我發現他時,他一息尚存,於是我撥開嶙嶙碎石,手指撫上他冰冷的臉膛,將他喚醒。
他慢慢睜開眼睛,看到是我,竟然笑了。他平時不苟言笑,唯有那次,他卸下所有的防備,對我湛然一笑。
那一笑猶如佛陀拈花,讓我望之心中釋然。
至此之後,蕊珠貝苑聖女行蹤絕跡於江湖,陪在他身邊的,只是冷冰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