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收，雲淡霜天，夜深風靜，秋露無聲，唯有寒江深處倒映着一輪孤月，望之倍感淒涼。
再過些許時日便要入冬，這幾日流景變換，將霜凍肅殺、萬物歸葬的蕭蕭秋意演繹得頗爲生動。庭院裡的彼岸花早已凋落殆盡，眼前只餘一片枯枝敗葉、彼此交錯掩映，脆弱的莖稈兀自在風中頹唐搖曳着。
偌大的幽靈山莊，一入夜便再無半分動靜，死寂窒悶的空氣裡充盈着植物死亡腐敗的氣息，卻有着獨特的馥郁氣息，一如上好的薰香，可以讓人盡忘煩憂。
只是神殿裡的靜默時光卻被人驟然打破，冷暖玉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次第響起，在空蕩的殿中激起陣陣迴音。
“枉你以無憂曲爲世人渡化心魔，卻終究還是走不出自己的心魔。”
說話之人乃一容貌清癯古雅的老者，着一身暗繡龍紋的寬大黑袍，端然坐於屏風旁，矍鑠的影子被廊前燈光映在窗格之上，更增幾分威嚴。
瞳只是坐在一旁擺弄着淨瓶裡的花枝，那株山茶本不是開在冬日的花卉，縱然瓶中的水再清，還是無法挽回花朵即將凋零的宿命。
“你爲何不說話？”老者凝眉看着她，語氣中有淡淡的責問。
“師尊並未說錯，我無話可說。”就算是面對幽靈山莊莊主劍尊，她的口吻依舊是淡漠的。
“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劍尊一手扣在桌上，動作突兀，聲音更加突兀：“自從將你收入門牆後，我就知道你雖是沉靜內斂的xing子，心中也早已沒了喜怒哀樂，甚至早就忘了該怎麼去笑。可是你骨子裡卻是倔強的，但凡認定一件事，必要得手方能罷休。”
一縷寒風吹入室內，燭火微微一暗，那朵山茶卻已半數枯黃、被冷風吹落。
瞳依舊不做聲，只是伸出手指撫摸着那朵早就凋敗的花朵，心裡涌起一個念頭——其實在被風吹落的那一刻，花朵就已經死亡，明明應該很痛苦，卻依舊維持着美麗、沉靜的姿態。
就如自己這般，心已死，卻仍舊維持着美麗的外表，細數時光流年裡的種種因緣，只是到頭來那
些人，那些事，卻都與自己無關。
師尊的訓斥仍在耳畔迴盪：“我用鎖心數封了你的記憶，便是不希望你爲你心魔所惑，深陷回憶的囹圄無法自拔。須知有些時候，忘掉一切未嘗不是一件幸事。你本可以重新開始一段人生，卻偏偏選擇做一個無思無憶的幽靈，我都替你感到惋惜。”
如水月光透過竹簾的縫隙漫上她的眉睫，染上些許霜雪之色，她終於不再沉默，淡靜開口道：“師尊若是於心不忍，大可解開我的禁止，讓我想起一切。只有和過去做個了斷，我才能徹徹底底將昨日翻過一頁篇章。”
劍尊聞言，只是沉沉嘆息一句：“罷了，你執念太深，爲師的話你一時三刻還聽不進去。但總歸要記得一點，爲師做這一切，都是爲了你，就算你不體諒爲師的一番苦心，卻也不要與自己爲難，做些力不從心之事。”
她似有所感觸般闔上了眼簾，不知該說些什麼。
劍尊早已將她的心思看透，點撥一般說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以爲收集了天下高手的內力爲己用，便能衝破鎖心術的禁制，卻是想錯了。你雖已修得萬法寫意的精髓，能將那些高手的功力融爲一體，倘若找不到正確的契合點，也休想打開那扇塵封的記憶之門。須知世間萬物皆有緣法，強求不來。你是聰明人，自然知曉各中的精深奧妙。”
“多謝師父出言提點，徒兒謹記在心。”
“我並非提點，只是勸你不要一意孤行。”劍尊只覺心頭煩悶，伸手拂亂盤上棋局，霍然起身。
“我的話你再好好琢磨琢磨吧。”說罷一人走出了殿外，再回頭看一眼獨坐在燭影深處的孤傲背影，只好無奈地搖着頭。
直到他站到殿外那高高的石臺上，居高臨下俯瞰秋山空谷，一天銀河清淺，一縷愁思才漸漸縈於眉睫。
能讓劍尊動容之事，必定非同小可。
“師尊在爲何事掛懷？”巫夜辰舉着一盞紙燈籠走來，幽黃的光暈灑在青石磚上，讓人有一種提前霜降般的錯覺。
“夜辰，我將你安置在瞳身邊，箇中意圖你應該再明白不過了
。”劍尊負手而立，眼光在巫夜辰身上一掃而過，“只是不曾想到你和她一起瞞着我，我知道你心裡的打算，瞳答允過你，倘若她衝破體內禁制，就會將功力轉嫁給你。你本就根骨奇佳，又心xing高傲，有問鼎江湖之心。只是你不該打瞳的注意。”
“師尊，您多慮了。”巫夜辰將燈籠舉高了些，淡淡的光暈照亮他狹長的眉目，“或許當初我會抱持這種想法，但經過了這麼長時間的相處，昔日的心境悄然轉變，竟連我自己也是後知後覺。可明白了之後，才發現一切似乎早就被寫好，以我之力卻不能改變分毫。”
秋夜孤燈未央，稀薄的光亮明明滅滅地搖晃着，他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惆悵。
劍尊微微訝然：“你莫非……對瞳……”
巫夜辰只是點頭說道：“公主她的確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只不過她的心扉已經鎖死，而我並非能打開她心房之人。”
“你該明白，瞳並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劍尊頓了頓，話鋒一轉：“幽靈山莊一向都不過問江湖上的正邪之爭，爲師刻意如此，也只是爲了將瞳隱藏起來，須知她其實處於這場爭鬥的漩渦中心，起着至關重要的作用，萬萬不能讓人得知，否則必受牽連。”
巫夜辰鄭重點頭：“自從將公主帶回來的那一日，我就一直牢記師尊的囑託。”
劍尊仰望浩瀚夜空，深沉眼眸中倒映出如許夜色，彷彿已經透過重重夜幕看到了浩瀚宇宙的最深處，臉上是一種堪破輪迴的瞭然。
“普天之下，竟無一人能參透我的劍皇訣，就連那些一流高手也免不了淪爲傀儡的命運。只有瞳是一個例外，也正因爲如此，她身上所肩負的使命，已遠非你我所能預測。”
“正因如此，徒兒必將全力守護公主，不讓她涉入這場紛爭。”巫夜辰眉宇間浮現一團凜然之色，“也只有這樣，江湖上正邪之間的天平纔不會傾斜，這個世道纔不會傾斜。”
夜風吹過，捲起庭前幾片枯葉，深廣夜空之上忽然落下片片晶瑩剔透的白雪，六角形的雪花翩然而落，帶來一抹初冬的新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