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總歸消停了一瞬,冬日的暖陽鑽出雲層,卻融不掉地面厚厚的積雪,也化不掉她心底的傷痕。
晉西晟走進正陽宮時,便看見清宛一身白衣立在雪地中。
天空明明沒有再下雪,卻又似揚起了傾城雪。
清宛朝空中拋出手上的碎屑,片片白色便飄飛揚落,猶如鵝毛大雪降落。
晉西晟緩緩走近,那些白色飄落他肩頭,又從肩頭落入雪地上,他彎腰,拾起一片白色。
那是一方白色的錦布,被剪成碎片。
他依稀能辨出上面的幾個大字,此心如磐石,永生不換。
他緩緩擡眸,她正笑得燦爛,一臉笑容,比天空的太陽更刺他的眼。
她說:“好看嗎,又下雪了呢。”
他沒有言語,靜靜看她。
她也瞧他,聽見燁安在哭,便轉身走進了殿。
燁安最是愛哭,她柔聲哄着,燁安仍舊止不了哭。她將一塊玉佩塞到燁安的小手中,“乖,拿着這個玩。”
燁安一雙小小的拳頭哪裡拿得住什麼玉佩,那瑩透溫潤的玉佩頃刻就從燁安手中滑下,順着她的衣袂,落入空中。
他在身側飛快伸出手,然而卻搶不過玉佩跌落地面的那一瞬間。
玉佩頃刻碎成兩半,那雕刻的紋路也模糊不清,可他與她卻都知道那紋路的字跡。
曦,從此不復存在了。
他的手生生僵在她身前,整個身體也僵住了。
她卻若無其事,抱着孩子,轉身坐在鳳椅上。她笑逗燁安:“孩子,你這樣愛哭,那孃親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她微笑,沉浸在思緒裡,果真講起了故事。
“從前有一個很壞很壞的大惡魔,他喜歡將人五馬分屍,他喜歡殺人,他將他妻子的家族全部殺害……”
她的故事沒有講完,燁安卻突然從她懷裡騰空,她驚慌起身,他卻逼身欺近。
“把孩子還給我。”
“紀清宛,你爲什麼這麼狠毒,他只是一個月大的孩子……”他的聲音不住在顫抖,又像隱忍着什麼,嘶啞乾澀。
她輕輕一笑:“我狠毒嗎,原來我也狠毒呢,我竟以爲這世上只有你狠毒。”
他的臉就在她眼前,她卻不正眼瞧他,只若無其事地笑着。
他突然轉過身,離開她,吩咐殿外的宮人將孩子抱走。
她驚慌失措,猛地撲向他,撕打着他紋絲不動的身體。
“你要將孩子帶去哪裡?不許你傷害我的孩子!”
他握住她撕扯的手,聲音低沉而乾澀:“我沒有要傷害他們,傷害他們的只是你。”他慢慢鬆開她的手,轉身離開。
她從身後追來,大門卻猛然被人從外面緊緊關上。
她拍打着,不住拍打着緊閉的門。
“我要我的孩子,晉西晟,我只要孩子……”
然而她卻再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她伏在門上,泣不成聲:“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只有孩子……”可是此刻,他卻絕情地連孩子都要抱走。
他真是絕情嗎,她不知道,他正站在門外,聽着她在門內的哭喊與無助,痛徹心扉。
可是還能怎麼樣呢,他們只能夠這樣了。
連連幾日,清宛從未間斷朝門外呼喊,她發瘋發狂地拍打着門,可是他皆沒有來開門。她見不到他,也見不到孩子。
她的聲音已經哭得啞了,昔日婉轉好聽的聲音變得沙啞,她仍舊不放棄地大喊:“我要孩子,要我的孩子——”
燁安最是愛哭,他此刻還哭着麼?沒有孃親的疼愛,兩個孩子如何能睡得安穩?她發瘋了,用單薄的身體狠狠撞擊着緊閉的大門。
晚晴從身後抱住她,哭訴道:“娘娘,你這是何苦,皇上會好好疼愛小皇子與小公主,娘娘,皇上許是一時生氣……”
不是的,不是的,他不是一時生氣,他也不會照顧好孩子。
她想要掙脫晚晴,可是晚晴害怕她再折磨自己,緊緊抱住了她。她突然就不再動了,安靜地沉默了一瞬,對晚晴笑起來:“你去請皇上過來,你說我想通了,我不會再和他計較了。”
晚晴詫了一詫:“娘娘?”
“去吧,去吧,”她微微一笑,“請他來,去吧,去吧。”
晚晴擦乾眼淚,走了幾步,又回頭來看她,怕她是故意哄她。
她只站在原地,微微笑着。
晚晴命外面的人打開大門,門只開了一絲小縫,晚晴再回首望她一眼,果真見她沒有上前糾纏,才放心離去。
她開始張羅着廚房做上好菜,又張羅着備好純釀佳醴。
宮人難得見她不再哭鬧,只遵從着她的命令忙碌。只消幾刻鐘,一盤盤珍饈海味就已擺滿了餐桌。
她又親自描眉梳妝,每一個落筆,皆精心細緻。
他來時,是一臉的錯愕。
她擡眸深深凝望他,微微在笑:“我想通了一些事,你能陪我吃一頓飯嗎?”
他比她高出許多,她昂着頭問他,目光又是那般柔和,她精心化了妝,白玉簪子在她髮髻熠熠生輝。她整個人都是美麗的,溫順的,令他心悸的。
然而他的目光卻沉了一瞬,不動聲色淺笑,拉過她的手,牽着她到餐桌落座。
她也微笑着,任他牽着,宛如孩童一樣依靠着大人。
他問:“你真的想通了麼。”
她頷首,替他夾菜:“是,我想通了。”
他夾起她放入他碗中的菜,送入了口中。他一
直在看她,目光中不悲不喜,只是一直看着她。
他們如往常一般用膳,她一直溫婉地笑着,他也一一吃下她送入他碗中的菜。
他今日吃得特別多,直至夜幕降臨,他才停下筷子。
晚晴在一旁伺候,瞧着他們重歸於好,終是鬆了口氣。
他放下筷子,她斟出一杯酒,高舉在他面前。
“這一杯,我敬你,爲我們的遇見,爲我們的祈安與燁安,爲我們的……感情。”她修長素白的手托住了那杯觴盞,縭吻大氣的紋路纏繞在杯身,栩栩如生的眼睛直直朝着他,好似在期待他喝下這酒。
“……爲我們的感情?”
“是,”她舉着酒,笑得傾城絕世,“爲我們的感情。”
他定定望住她,伸手,接過她手中的觴盞,昂首舉杯。
她也定定望住他,往事如潮涌入腦海,她彷彿聽見燁安與祈安的哭聲,彷彿望見風雪之中,他孤寂的背影。她也好像聽見有什麼碎裂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好似是他心底的聲音。
他手中的酒已經快要落入他口中,電光石火的剎那,她卻猛然打掉他即將落腹的酒。
呲呲的聲音從地面傳來,他杯中的酒灑了一地,整貂裘皮的地毯在頃刻化作一灘黑水,嫋嫋冒着熱氣,亦傳來動物皮毛燒焦的味道。
她方纔用力過猛,致使自己整個身子都伏在餐桌上,打翻了許多菜餚。
她死死望着地上那張被侵蝕腐化的裘皮,那是懷着孩子時,他怕她冷着,特意命人用整條裘皮做成的地毯。此刻卻被她倒給他的酒腐蝕成一灘黑水。
她突然哭起來,那般絕望地哭起來,好像天與地合在了一起,世上再沒有容她的空間。她哭起來,很絕望地在哭。
他的目光通紅,眼中佈滿了血絲,他的手也在顫抖,牽引着他的身體也不住顫抖,最後,竟連他周圍的空氣都在顫抖。
他沙啞着開口:“你還是沒有想通,遙兒,我怎麼會不懂你,你捨不得的……”
她捨不得的,她捨不得的。
他簡簡單單就戳中了她的痛楚,原來他都知道的,他知道這是一場鴻門宴,可是他還是來了。他溫柔地在牽她的手,他將她夾的菜一一吃下,她倒的酒,他也喝下。
她大聲地在哭,伏在餐桌上,無助而絕望。她狠不下心,原來她狠不下心。爲什麼狠不下心,只是因爲她捨不得。
——對愛的人,誰可以捨得。
他沒有再上前來安慰她,或是懲罰她。
他目光出神地望着她,呆呆望着她。好久好久,他緩緩起身,腳步蹣跚如滄桑的老人,他跌跌撞撞走出殿門,走出花苑,走出正陽宮。
承佑九年,後染疾,帝詔,任何人不得入正陽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