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樣柔柔的一句話,倒是比什麼都好用,一下子就戳到了曼曼的心口處。
錢財不過是身外之物,她所求也不過是和峻哥兒好好的過着安安生生的日子,算什麼帳,要什麼錢?如果她是個愛爭的好爭的能爭的,她的生活也不會淪落至此。
她不怨,不恨,那是假話,可說到底日子過成這樣,與她自己的性格大有關係。丈夫沒了,婚姻丟了,鋪子沒了,她和文氏還爭這麼一點銀兩有什麼意義?
該爭的不爭,失去了反倒捨本逐末,她是瘋了。
爭來爭去,不過是爭一時意氣,她很怕哪天得不償失,再牽連到峻哥兒身上。
因此曼曼將峻哥兒抱起來,道:“走,娘帶你回家。”
回去,不管是誰,都是些不相干的人,她不想和他們爭,不想和他們鬥氣,能不見就不見,她不想和他們再有任何干系。皇莊挺好,與世無爭,世外桃源,清清淨淨的,再沒有比那更理想的地方了。
她走,她要回去,憑生就不是會爭會斗的人,何苦摻和進軟丈紅塵,給自己徒增煩惱。
曼曼歉然的對朱先生道:“朱先生,很抱歉,我還有事,這裡的事就交給您了。麻煩你轉呈六奶奶,隨她處置,以後五味居不必往我那送銀子了,就是帳冊,哪天我一併叫人都送回來。”
朱先生又着急,又不敢攔着曼曼,只得跟在身後,亦步亦趨,口中嘈雜的道:“蘇姑娘,您這樣說,小人實在難做,雖說這鋪子是您的,您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可也沒有這樣拱手讓外人處置的道理……”
曼曼不由的停下了步子,遲疑的看向朱先生道:“朱先生,你也是六爺身邊的老人了,說話不會毫無顧忌,你剛纔說什麼?”
朱先生不解的道:“小人當然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可是小人哪句話說錯了?這鋪子本來就是您的啊?”
曼曼無耐的道:“朱先生是不是貴人多忘事?這鋪子我一早就轉給陳六爺了,當初你還是見證人呢。”
這也沒過多久,朱先生也不算多老脈昏聵,怎麼忘記的這麼快?
朱先生卻很詫異的望着曼曼道:“六爺早就把這鋪子的地契、文書都交給蘇姑娘了,您沒拿到嗎?”
文氏上了樓坐進雅間,左等蘇曼曼不來,右等朱先生也不來,等的她心情焦躁,把茶碗往地上一摜,吩咐錦緞:“你去瞅瞅,是不是人都死絕了,定好了要好好算算帳,怎麼都成縮頭烏龜了?”
錦緞知道最近文氏的脾氣十分不好,當下不敢頂撞,應聲是,退出了雅間,剛打開門,便又蹲身下去行禮:“六爺來了。”
文氏便知道定是朱先生派人叫的陳雲正。可她顧不得恨朱先生多事,只覺得蘇曼曼這女人奸詐無比,都這時候了,還想着讓陳雲正替她出頭,真真可笑,也不想想她現在算哪根蔥哪頭蒜。
因此文氏並沒起身,只冷冷的盯着陳雲正,甚至極爲輕蔑的看向他身後。她早就摘了面幕,一雙冷而狠厲的眼睛裡毫不掩飾她的憤怒和怨恨。
只有陳雲正一個人,沒有蘇曼曼,就連朱先生都不在。
陳雲正似是匆匆趕來,衣角上還有塵土的蹤影。文氏有些日子沒見着陳雲正了,但凡去外書房找他,十有九回都被白莪頂回來,只一句話:“六爺不在。”
說的次數多了,文氏壓根就不信白莪的話,可她見不着陳雲正是真的,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在還是假的不在。
今兒纔算是見着陳雲正的真人,可看他這模樣,竟果然是剛出過遠門纔回來的模樣。文氏漠然的冷聲道:“六爺來的倒是巧,可曾見過蘇姑娘了?還是說心有靈犀,知道你的蘇姑娘正在受苦受難,你便趕緊來救人來了?”
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妻,想見他一面倒比登天還難,今兒還是借了蘇曼曼的名頭,倒是見着他了,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麼?
陳雲正只淡淡的望過來道:“你別在這胡鬧,這五味居不是我的鋪子,和你更沒關係,你要是不嫌丟人,我以後也只得囑咐朱先生公事公辦。”
文氏再也忍不住的站起身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偷偷塞給那女人鉅額銀兩也就罷了,怎麼,連你手底下的產業也都白填限給了他?你到底想幹嗎?她對你既然這麼重要,當初爲什麼要拋下她?既然拋不下,又爲什麼一而再再而三的拿她來羞辱我!”
陳雲正不接她的話茬,還是那麼漠然的道:“我每個月給你的家用,養活你,養活一府的下人足夠了,如果你還不知足,那我也只好回過文相,只說我陳言直無德無能,養不得妻子,爲不至於讓你受苦,也只好送你迴文家了。”
這是要休她了麼?文氏直氣的一口氣上不來,險些暈過去。
“你敢!我,我何曾有失德之處,你竟然要用這樣的方式羞辱我。”文氏緊咬着脣,恨不能上去把陳雲正咬下幾塊肉來:“我到底哪虧欠你了,你要這樣對我?”
陳雲正道:“我自認對你已經仁至義盡,是你自己不知足,和我無關,不過我最後奉勸你一句:好自爲之。”說罷轉身就走,到了門口又道:“錦繡,好生服侍你家奶奶。”
文氏猛的瞪大了眼睛,眼睛裡只剩下了恐懼和羞辱。
門口,錦繡畏縮着低頭站在那,蹲身行禮,側身讓陳雲正出門,低喃着給文氏見禮:“奶奶——”
文氏尖叫着:“滾,你滾,別讓我看到你。”
錦繡滿眼含淚,一聲不吭的跪下去,哽咽着道:“奶奶,奴婢,奴婢也是身不由己。”
文氏只覺得心口悶悶的,似乎被一柄巨錘狠狠的鑿了一下,震的她胸腔發出空洞的悶響,呼吸不暢,她幾乎站立不穩,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噁心人的存在,提醒着她曾經遭受過的一切。
她已經很久都沒見過錦繡了,錦繡的存在就是一種提醒,提醒着她昔日受過的傷,那種傷真是疼到了骨子裡,即使是痊癒了,每每想到那一夜,她都覺得疼,疼的直出冷汗。她無法想像,那樣的事,怎麼會是陳雲正做得出來的。
那是個隱晦的不能言說的恥辱的秘密,她知道,陳雲正知道,錦繡知道。文氏恨不能一刀捅死自己,或者用刀剜開自己的腦子,把這段隱晦的恥辱的不能言說的記憶剜掉。
很可惜,她做不到。
她不是不恨陳雲正。可她對他是那樣執拗、癡迷的愛着,就因爲和他不甚親近,那一夜近似屈辱的折磨,於她來說竟成了唯一的親密的回憶。
他不在的漫漫長夜,文氏不只一次的做着惡夢,然後從惡夢裡滿是大汗淋漓的醒來,手指都絞成一團,把自己蜷縮在被子深處,不住的哆嗦。
可是惡夢做的多了,有時候她也能感覺到一點點恥辱的快樂。她甚至想過,如果陳雲正對她和對錦繡的待遇能夠換換就好了。
許是漸漸習慣了惡夢,她是又怕又渴望,曾經視爲噁心的物件,她卻珍而又珍的放置着,從束之高閣,再到無人於漆黑的夜裡自己把玩,既臉紅心跳,又戰戰兢兢,文氏覺得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空閨怨婦。
所以她更不願意見錦繡。
見到她,從前的傷口會被毫不留情的掀開,見到她,好像她能一眼看破自己的心事和隱秘。沒有什麼比這更讓文氏覺得恥辱和不能立足的了。
可陳雲正就似乎想要故意和她爲難一樣,每每她行事過分了,陳雲正就把錦繡打發到她眼前來硌應和噁心她。
聽着文氏的尖聲驚叫,錦緞忙上前扶住她,溫聲安慰:“奶奶,您坐下喝杯熱茶。”說着瞅一眼錦繡:“你下去吧,這裡不需要你服侍。”
錦繡卻不肯走,以頭觸地,哀求道:“奶奶,您讓奴婢一死了之吧,奴婢也不願意來,可是六爺說,奴婢若不聽話,就讓奴婢生不如死,奴婢不敢不聽,奶奶……”
文氏臉上泛着奇異的紅,喝斥道:“閉嘴,閉嘴。”她不想聽,可是心底裡卻驀然的冒出一個詭異的念頭:就讓陳雲正去處置錦繡好了,手段越刁鑽越好,最好再細細的聽錦繡重複……
文氏顫抖着手,從頭上摸下一枝金釵來,幾步走到錦繡跟前,沒頭沒腦的往她身上扎着:“你這賤婢,滾,滾,我不想看見你,不想看見你——你這賤婢,你去爬你家六爺的牀去吧,你這沒心沒肺的白眼狼,眼裡只有你家六爺,你還打量着誰是你的主子呢?”
錦繡抱着頭,矇住臉,痛苦的在地上打着滾,只喃喃的道:“奶奶饒命,奶奶饒命啊。”
錦緞看不過,上前抱住文氏,道:“奶奶,您要發作錦繡,什麼時候發作不行,這可是在外面呢。”
她不過是隨意的那麼攔腰一抱,手不經意的劃過文氏的前胸,因爲用力,便不輕不重的按了那麼一下。
文氏就覺得自己跟觸了電一樣,嗖的一股酥麻從頭到腳,整個身子就痠軟下來,她的臉上泛起了一抹奇異的潮紅,卻是呆呆的收了手,喃喃道:“好,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