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過天晴,空氣裡是沉澱之後的清新。
陳雲正終於出家去忙他自己的事了,曼曼一個人枯坐無聊,便趁着正午的陽光好,在園子裡走了走。
添丁在一旁謹慎的陪着,看曼曼似是累了,便上前勸道:“姑娘,你也走了這半天,不如回房歇着吧。”
曼曼伸手理了下枯枝,道:“無妨,外面待着倒通透,我想在外間坐坐。”
添丁手腳利索的替曼曼鋪好錦墊,又扶她坐下,順手又倒了杯熱茶遞了過去。
曼曼伸手接了,並沒急着喝,只笑着看添丁。
添丁被看的手腳都沒地兒放了,侷促不已的道:“奴婢,可是哪裡失當了?姑娘怎麼這麼打量奴婢?”
曼曼笑道:“沒有,我是瞧着你爲人伶俐,又聰明懂事,對你十分歡喜呢。”
此處沒有外人,添丁便心一橫,直接跪了下去,道:“姑娘謬讚,奴婢愧不敢當。”
曼曼驚訝的道:“你這是做什麼?我不過誇你一句,怎麼倒比罵你打你還厲害了?你快起來,有什麼話只管說就是。”
添丁不肯起,見曼曼要來扶,往後退了一步道:“姑娘只管坐着,等奴婢說完了您再決定該怎麼罰。”
曼曼沒法,只好道:“我又不知你做錯了什麼,你便是瞞着掖着也就罷了,怎麼倒上趕着來認錯了?”
添丁流下兩行清淚道:“奴婢,奴婢有錯,不敢瞞着藏着。那日奴婢豬油蒙了心,和添喜說了幾句閒話……”她沒說閒話是什麼,但曼曼瞧她臉色漲紅,垂着眼睛不敢看自己,又不斷的絞着手指,便知道這閒話一定是關於自己的。
她不無自嘲的笑了笑,沒說話。她的情況本來就在這擺着呢,既做了,又哪怕人家說?從來都是堵不住這天下悠悠衆口的,她也沒那份心力去堵。
添丁摸不透曼曼的想法,但想着她是女人,心總是軟的,便續着自己的話道:“這閒話不知怎麼就傳出去了,恰好那天奴婢不小心又撞到了六爺,六爺當時雖沒發作,轉過臉來卻十分震怒,奴婢聽說他已經讓白朮安排選人,不日就要將奴婢發賣了呢……”
她說的哽咽,卻是不敢用帕子擦,只那麼靜靜的跪着,無限的可憐:“奴婢敢當着天地的面向姑娘起誓,奴婢真的只是嘴快,不敢有什麼別樣的心思,還請姑娘仁慈,饒了奴婢這一回吧。奴婢被賣來賣去,好不容易纔尋到了姑娘這樣的主家,奴婢願意終生服侍姑娘……”
曼曼輕嘆了口氣,道:“好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回頭我跟六爺說一聲,替你求個情也就是了,你起來吧。”
添丁撫着膝蓋站起來,道:“奴婢從小有個鄰居,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當時小兒女戲言,將來長大了要結爲夫婦的。可奴婢命薄,他出去做工,奴婢又被賣,也不知何年何月還能再見。奴婢不敢有什麼想頭,也不敢再奢求什麼,只想着,若萬一有緣與他相遇,不管到那時彼此是什麼狀況,總要腆着臉求六爺、姑娘給奴婢個恩典,隨了他去的,可萬一這輩子沒緣,再也遇不見了,奴婢索性終生不嫁……還請姑娘成全。”
曼曼笑道:“只要你有這份心,我想總會如願以償的。”
她沒那麼聖母,要替添丁尋這位青梅竹馬的鄰家小哥兒,因此只安撫了幾句。過一會坐的有些冷了,便起身回了房。
添丁和添喜在廚房擇菜,見四下無人關注,添喜便擡手去翻添丁的眼睛,問添丁:“我早就注意到你的眼睛又紅又腫,一直沒得空問你,你哭過了?出什麼事了,還是誰欺負你了?”
添丁躲過她的手,強笑道:“沒有,剛纔去園子裡風大,一不小心迷了眼,這園子裡就那麼幾個人,各忙各的,誰會欺負我?”
添喜撇撇嘴,道:“不說算了。”放開添丁,自言自語道:“你除了服侍蘇姑娘,也接觸不到旁人,六爺脾氣又好,況且今兒不在家,難不成是姑娘罰你了?”
添丁道:“你越說越沒邊,蘇姑娘最是好性兒,我又沒做錯事,她幹嗎罰我啊?”
添喜點點頭,道:“也是。”隨即又興致勃勃的道:“我才知道六爺爲什麼對蘇姑娘這麼上心了,今兒跟白莪出去買菜,問了他一路,他吱吱唔唔,推三阻四,才說了一句那是從前的情份。聽說蘇姑娘最早是六爺的通房丫頭呢,說話這都三四年前的事了。”
添丁原本不欲和添喜在背後嚼舌根的,可這個消息太過讓人詫異,一時便接下來問:“通房?六爺那會纔多大?”八歲,九歲?那不還是個孩子嗎?
添喜掩嘴道:“可不是,當初太太一共選了十多個,大爺三爺、六爺,人人有份,這麼多人中只有蘇姑娘自動主動選了六爺……”
添丁更是驚愕的瞪大眼張大了嘴巴。這,這……她簡直不能用語言來形容了。女人也可以自己選?這不是太不檢點了嗎?可她又明明覺得六爺當真是個好男人,蘇姑娘的選擇無比正確,難道……這便是傳說中的慧眼識英雄?
添喜看着添丁的模樣,不由的會心一笑,道:“聽傻了吧?我開始也不相信呢,你說三四年前六爺纔多大?蘇姑娘也當真有眼光的很,也許不過是隨便選的呢,可她也真有勇氣,而且運氣這麼好,就衝這份主動,六爺也會記着她這份情呢……”
再說什麼,添丁都聽不進去了,她似乎異常興奮,有一種叫什麼激動的東西在她周身流竄,她很想說點什麼來表達自己的這份激動。可她又什麼都說不出來,她竟隱隱的有一種羨慕。這份羨慕,已經不只是對蘇曼曼找了個如意郎君那樣單純了,而是羨慕她的勇氣、她的眼色,她的不一般。
可以想見,那時候她也不大,在那麼多人中站出來,不知道要遇到多少艱難,不知道被人欺凌成什麼樣……這是一條荊棘路,旁觀的人沒走過,永遠體會不出其中的艱辛,可添丁就是覺得,蘇姑娘在她心裡的形象,忽然高大鮮明瞭許多。
陳雲正回來時,曼曼正支着下巴瞧着桌上的飯菜發呆。
他一邊洗漱一邊問:“怎麼還不吃?飯菜一會兒就涼了。”
曼曼這才緩緩的坐直了,道:“唔,你吃了嗎?”
陳雲正將帕子丟到一邊,大步走過來揉揉曼曼的頭道:“你在等我嗎?傻樣兒,以後別等了,萬一我在外面吃過了,或是回來的太晚,難道你也就一直傻傻的等着不成?”
曼曼只撩起眼皮不悅的看了他一眼,道:“等等有什麼要緊?若是等到了固然是好,就是等不到,我也心安。”
陳雲正心裡歡喜,面上卻道:“你安心倒是安心了,我可不安心,以後出門在外都要記掛着你是不是還在餓着肚子,是不是要吃涼飯涼菜……”
曼曼白着他,遞上筷子,道:“我有你說的那麼蠢嗎?聽你說的,就好像我離了你,便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一樣。”
陳雲正接過筷子,呵呵笑道:“難道不是嗎?”
好像,還真是的。
曼曼有點不太高興的拿起筷子,替自己挾了菜,道:“是,很是,就是要你出門在外也不能忘了我,你滿意了?”
陳雲正哼一聲道:“看吧,你果然說真話了,心思不單純,太不單純了。”
曼曼懶的理他,只說了一句:“食不言。”
吃罷飯,添丁泡了茶,便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
陳雲正和曼曼一人一邊,據着炕桌坐了說話閒聊。陳雲正不外問的是曼曼在家都做了些什麼,吃了些什麼,身體如何,曼曼一一答了,問他:“你呢?”
陳雲正道:“我去了書院,讀死書了唄。”他回的倒是簡單。曼曼也就不再多問,她知道陳雲正的心思不是一般的深沉,他不願意說的,她是問不出來的。替他添了一回水,道:“添丁你要如何打發?”
陳雲正吃了一驚,見曼曼一副“我早就知情”的模樣,知道瞞不下去,便道:“她找你求情了?”
曼曼坐回去,平淡的道:“算了吧,事實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別人怎麼認爲,別人怎麼議論我都不在乎。我勸你也別太敏感了……”
陳雲正沉下臉,道:“我敏感?我要是不拿出些手段來,她們還當我是軟柿子呢,下人們滿世界的打聽主子的隱秘,流言滿天飛,成何體統?你別管——”
曼曼沉吟了一瞬,很是覺得這句“你別管”十分刺耳,她漠視着自己手中的茶碗,道:“和我有關,我就非管不可,你早就應該知道,我的名聲會這麼狼籍,你要是嫌棄,現在還來得及。”
陳雲正豁然道:“我什麼時候嫌棄了?”
曼曼反脣相譏:“不嫌棄你爲什麼怕人議論?她們說的不是事實嗎?難道不是因爲這個原因,你纔不能娶我?”
陳雲正臉色劇變,道:“爲什麼非得要我娶你,我們在一起了,難道現在這樣不行嗎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