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行都是沒進去時看着沒什麼,剛進門時也看不到有什麼,可是,越往前走,趟的越深,便發現分支越多,問題越多,知道得越多,便越發現自己的無知。
相黎從小習慣的是西醫,對中醫只有籠統的概念,尤其是,在古代,除了那些世代行醫的世家,醫者大多是讀書人科舉落第之後退而求其次的一種營生,讓她對中醫多多少少有些不信任。
可是,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一味的執着科學也會變成迷信科學,而只要不鑽死衚衕,不不懂裝懂,中醫的世界也有很多科學的地方。
認識完中藥之後,就要開始認識人體,這於相黎並沒什麼,生物課上,那人體結構圖不知看過了多少遍。可是,劉大夫是個古代男人,相黎又是個懷了孕的女人,劉大夫教起她來難免有些彆扭,一些話也不好說。
三天之後,相黎實在是覺得這樣下去不行,便買了寫字作畫用的帛,削了樹枝沾了墨汁畫了一男一女兩幅人體剖面圖拿到了劉大夫面前。
相黎一面展開帛畫,一面對着劉大夫說道:“先生,向月知道,礙於禮教,有些事您終是不好對向月說。但是,向月愚見,醫者面對人的身體,想到的更多是如何解除那身體的病痛,而不是拘於禮教迴避迂迴。況天化自然,物分陰陽,陰陽不同,本是極其簡單的常識。如果不拿禮教來看,人的身體,只作爲身體,又與一棵樹有什麼不同。樹生病了要醫,人生病了也要治,要治病就要先了解。所以,相黎還求先生拋開世俗,傾心相教。爲表誠意,相黎拿來了兩份人體剖面圖,望先生指教。”
相黎說完,發現劉大夫盯着兩張圖張大了嘴巴滿是震驚。
半晌,劉大夫說道:“這兩幅圖,你從何處得來?”
相黎想說“憑着自己記憶畫的”,但想想那樣說也不妥,便說道:“從家中書房的藏書中謄抄來的,先生可是看到有何錯漏之處?”
“這兩幅圖,你可曾示於他人?”
“不曾。”
“那便好,這兩幅圖,趕緊燒了吧。若是讓人看見,輕則禍及己身,重則株連九族呀。”
“先生何出此言?不過是兩幅人體生理結構圖。”
“姑娘不知,我□□風俗,死者爲大,律法也有規定,除那驗屍的仵作,誰也不能碰觸死者的身體。你所繪的,明顯是剖開人體之後得到的。這要是讓人看見,那豈能了得?”
“先生,不管這兩幅圖是如何得來。但是,它們確實畫出了人的生理結構。世間那麼多人,也不過男女兩類,這圖本是瞭解人體奧秘的鑰匙,對醫者而言,實乃寶物,爲何要燒?”
“你這個傻姑娘,你是不知道□□十四年那件大案。當時舉國有名的神醫謝壇,因沒有醫治好一位懷有身孕的婦人不甘心,便在那婦人下葬之後,開棺拋屍,那婦人的良人乃一方豪強,把謝神醫告到了衙門,那神醫落了個凌遲處死的下場,可憐他死前還念着,已經找出治那病的良方,求獄吏讓他把方子留下。”
劉大夫的話讓相黎想到了華佗,曹操一輩子殺伐無數,可是,最不該殺之人,便是華佗。
“先生教訓的是,這兩幅圖,便燒了吧。只是,向月求先生莫再因男女之防在教授時有所顧忌。”
那件事最終以劉大夫收起那兩張圖,並且開始教相黎切脈、鍼灸之術而結束。
轉眼間又過了一月,到了六月天,天氣漸熱,而向月五個多月的身子已經有些凸顯,加上她懷了孕,雌性荷爾蒙分泌不斷增多,即使刻意把臉畫黑,即使刻意穿了寬鬆的衣物,身子還是有些掩不住了。
一天,收工之時,劉大夫把相黎留下爲她把了把脈說道:“你身體內的胎兒發育的很好。只是,天氣漸熱,實在不適合再出來走動。我再爲你開一副安胎的藥,以後你便不要來了。”
“有勞先生。不知先生可否將助產之方法也寫下來交給向月?”
“你不打算請穩婆嗎?”
“不瞞先生說,向月有孕之事一直未告知良人,而他侍妾衆多,就算告知,怕也無用。所以,向月想請先生寫下助產之法,以及遇到難產時的解決方法,讓我那丫鬟來接生。”
“你開口喚我一聲‘先生’,又跟我學了幾個月,雖未拜師,也算是我的徒弟了,你的性子,我也看出來,雖是堅強,卻又有些太好強了。男人,我自認比你還知道些,不管有多少女人,孩子都是心頭肉。你給他生了孩子,他便不能如往日般冷落你。所以,我最後還是要勸勸你,告訴你夫君,讓他到時候給你找個有經驗的產婆,你是頭胎,不知道會出什麼麻煩。”劉大夫對相黎進行苦口婆心的規勸。
“多謝先生指點,只是,助產之法,還求先生不吝賜教。”相黎知道她沒有辦法讓劉大夫理解她的想法,所以,乾脆繞過他的忠告。
劉大夫看出相黎是鐵了心了,最後,拿了一本泛黃的書冊給她:“這個給你,希望對你有用。”
“多謝先生。”
相黎拿了書和劉大夫開的方子,便回了那個小院。一回去,小梅便是一番東問西問。相黎知道她是關心,便忍着不耐一一回答了她。饒是這樣,小梅還埋怨她敷衍。相黎覺得小梅不像她的丫鬟,那態度,儼然比她那前世的無良老媽管得更寬。可是,小梅卻僅僅十四歲。相黎很難想象她成了親,有了自己的孩子,會變成何樣。
晚飯後,相黎告訴小梅從明天起,她不再出門,專心在家養胎了。小梅一激動,就上前把她抱住了,剛抱住她,又想到什麼似的,趕緊放開她,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揉了揉。
看到小梅小心翼翼的樣子,相黎有些好笑,卻又有些鼻頭髮酸。
第二天吃過早飯,相黎搬了蒲團坐在檐下去看劉大夫送給她的那本書,那本書的名字叫《產婦醫典》,相黎看了看發現那本書幾乎相當於《孕婦知識百科全書》,從懷孕的不同時期的注意事項、飲食狀況、用藥狀況,到生產時的注意事項,都有所介紹。末了,還附錄了十幾個特殊狀況的病例分析。
相黎一邊看着一邊覺得劉大夫待她真的是很好。
不用出門的相黎,每天就在檐下看書,或者到池邊逗逗魚,或者在院中散散步,或者吃吃小梅做的一些小零食,日子過得甚是悠閒自在。
可是,同她相比,小梅卻忙碌勞累異常,先不說日常的灑掃做飯,小梅每天還要花好幾個時辰爲她準備藥膳,稍微得了空,她也不休息,不停地趕製小孩兒的衣物鞋帽。
相黎跟小梅說不用着急,還有好幾個月呢,小梅卻說早準備出來心裡安生。
相黎無法,只得隨她。
日子平淡安靜的過着,除了每個月幾次定期送食物來,她們的小院無人問津。小梅在開春時便種了許多蔬菜,現在,她們每天吃的,幾乎都是院中種出的蔬菜,倒也新鮮。
因爲相黎的身子漸漸重了,她的睡眠也莫名多了起來,加上晚上總覺得翻身也不是平躺也不是,常常折騰半宿都睡不着,所以,白天往往也是看着看着書就睡着了。
那本書看到第三遍的時候,相黎有一天睡着把書掉在了地上,撿起來時偶然間發現那本書一個極隱秘的地方寫着“謝壇”兩個字,蠅頭小楷。
相黎一方面想到那位神醫的晚景淒涼,一方面想到了那個獄吏的善心良知,終沒有像看管華佗的那個獄吏那樣,聽信了婦人之言便把那絕世醫書付之一炬,再一方面,感慨劉大夫的爲人奇妙,看似軟弱可欺,實則膽大包天,不過,終究爲了那仁心仁術之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