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行到陳家, 姜漓走在前面先相黎一步下車,到相黎下車時,眼前的陣勢, 差點兒沒把她嚇回去。
大晚上的, 陳家從大門到前廳, 一路燈籠點得比白天還要明亮。
這也就罷了, 陳老爺、陳雋率領着陳家上下幾十個下人站在門口相迎。
被姜漓半拉半扶的下了馬車, 待相黎剛剛着地,陳老爺就攜全府的人跪在地上道:“恭迎公主回府。”
這排場,若不是身邊有姜漓扶着, 相黎腳下一軟,大概就跌在地上了。
站穩之後, 相黎走上前扶起陳老爺道:“父親大人, 自古都是晚輩給長輩行禮, 您這樣,不是折煞我嗎?您快讓大家也都起來吧, 大晚上的。”
陳老爺轉身道:“既然公主說了,大家都起身吧。”說罷,又轉回身對相黎拱手道:“公主,請回府。”
相黎學着陳老爺的樣子拱手道:“父親大人先請。”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在姜漓說了句“家中長者爲尊, 岳父大人先請”之後, 陳老爺才又對姜漓行了禮起身往門內走去。
幾人在客廳互相寒暄了一番, 陳老爺回了他的院落, 姜漓並沒有就此告辭, 然而跟着相黎和陳雋進了陳家的內院。
讓姜漓在小廳喝茶,相黎把陳雋拉回房間道:“陳大人, 我跟您說了個事兒。待會兒如果姜漓問起我爲什麼失去了部分記憶,您就說我因爲中毒和流產的事兒受了點兒刺激。至於他問起我們爲什麼成親,我想他多半不會問,他要是問了,您自個兒編吧。還有,有機會的話,您把蒸汽機船的事兒跟他說一下。我裝作不認識他,就不和您一起出去陪他了。”
“爲什麼要裝作不認識他?不是你自己說只有想到他纔會心跳加速的嗎?還有,關於你流產的事,雖然我也有責任,但那畢竟是你們之間的事,你讓我如何開口?”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總之,如果不那樣的話,我沒有辦法心平氣和麪對他。可是,接下來要迎來的改革,讓我不得不對他抱持一個平常心。我不想因爲個人情緒讓不久前途堪憂的改革有不必要的麻煩。
而且,這樣的話,皇上要出牌也會有所顧忌。您不知道,他今天笑着對我和姜漓作了介紹,就如介紹兩個陌生人一般,那麼自然。可是,他口中偏偏強調了所謂‘兄弟’,讓我稱呼姜漓‘三哥’。”
“就算我幫你撒謊,七皇子那裡,劉先生那裡,你要所有的人都幫你撒謊嗎?爲什麼要把事情弄得這麼複雜?”這樣追問着,其實答案,陳雋心裡隱約也已經有了。他與相黎相處時間雖不長,但已經對她總把什麼都藏在心裡的性格和她對姜漓的誤會知曉得很清楚了。
本來,此時,陳雋應該替姜漓解釋一下的。可是,私心裡,他不會再刻意阻礙相黎和姜漓,因爲現在,兩個人,都是他在乎的人;但是,他同樣也不會幫他們在感情上更進一步。因爲,即使他喜歡了姜漓這麼多年,即使他願意爲姜漓得天下治天下鞠躬盡瘁,他也不願意把相黎給他。哪怕,知道他們心中有着對方。
感情上,陳雋本來就是個任性而自私的人。所謂“愛人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哪怕不是我給的”這樣高尚而偉大的愛,不屬於他。
相黎白了陳雋一眼道:“我不是想把事情弄得複雜,只是不想有不必要的分神。至於爲什麼會分神,給您這樣自我並且在一些方面不知道是粗神經還是任性的人解釋,您也不會明白。
陳大人不是喜歡姜漓嗎?怎麼說,我這樣做也算是替他着想,您不會不答應吧?”
“我會答應你。不過,你最好真的忘了他,自己娘子心中住着別人擱誰都不好受。”陳雋說着,起身往面口走去。
“您不也一樣心裡有別人?無聊的佔有慾。”相黎自言自語般回了一句。
那天晚上,陳雋與姜漓聊到什麼時候,以及到底聊了些什麼,相黎並不知道。雖然她有些好奇,不,應該說很好奇,但是,是她自己選擇避開姜漓的,也是她給了陳雋信任拜託給他的,所以,陳雋不主動跟她說,她也沒問。
第二天,相黎醒來的時候,陳老爺和陳雋都已經去上朝了。
吃過早餐,相黎去了籍家,跟籍涅說了活字印刷術的事。籍涅答應相黎,半年之內,一定試驗成功,並建好一套按照當時音律編排的活字。
活字印刷術本來就是古代的工藝,籍家的能力找到有潛質的刻坊工人試驗成功肯定沒有問題。相黎立軍令狀的時候就是想到了這一層心中有底纔在皇帝面前拿出了壯士斷腕的態度。
至於活字印刷術的工藝,籍涅要獨家擁有,還是轉賣他人,那是籍家的買賣。雖頂着籍家義子的身份,相黎也沒有多言。
從籍家吃過午飯出來,相黎又去了回春醫館,幫着劉大夫做了一個下午的藥童。在醫館關門後,跟他說了監修醫書和要在各地建立公共圖書館供醫者借閱醫書的事。
劉大夫聽了這個消息,眉頭皺了皺,但最後還是對相黎說有什麼需要他幫忙的儘管開口。
相黎知道劉大夫一直不想和官家扯上關係,她自己也是冒着生命危險的,所以,就跟劉大夫說在醫術上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她會過來問他。
本來相黎想跟劉大夫一起吃個晚飯,可是,想到前一天晚上陳家門口那陣勢,她跟劉大夫說完事兒之後就回了陳府。
相黎前腳剛剛回到房間,茶還沒喝上一口,陳雋後腳也就進來了。
陳雋換過衣服之後,兩人一起去了飯廳,陳老爺和他那個妾侍,居然又起身給相黎行了禮。
相黎跟陳老爺說在家裡,該她給長輩行禮;可是,陳老爺卻說國法大於家法,既然她已受封爲公主,就應該對她行禮。
一頓飯,相黎吃得彆彆扭扭的。
回到房間,相黎對陳雋道:“陳老爺今天這樣,是一時新鮮,還是以後都會這樣?”
陳雋給兩人分別倒了杯茶道:“父親在不惑之年就做到了太師的位置上,除了他過人的才智和皇上的寵信之外,更主要的,父親是一個守禮謹慎的人。滿朝文武,嫉妒父親或者因爲利益衝突想要彈劾父親的人不在少數,可是,父親爲官半生,卻從來沒有被人彈劾過一次。
所以,你覺得呢”
“陳大人看到陳老爺對我行禮,不覺得彆扭嗎?怎麼還能這樣事不關己般的分析?”
“禮儀因尊卑而定,你既受封爲公主,父親就必須對你行禮。如果你覺着受了父親的禮心裡不舒服,那就搬出去好了。皇上不是賜了你一座府邸嗎?”陳雋說完,還對相黎笑了笑。
“搬家嗎?我現在沒時間,那時皇上不是當堂宣佈了修繕醫書的事嗎?我要負責監察。還跟皇上立了軍令狀,一年之內,我要是不能用刻印一套醫書十分之一的銀子,將那三千冊醫書刻印成足夠分發到各州府的套數,便要任皇上處置。皇上沒有讓你從戶部那裡撥銀子嗎?”
“還有兩個月,江南就要進入梅雨季節了。觀星臺夜觀天象,說今年將是百年難遇的大水之年。戶部已經撥出了八百萬兩銀子用於修繕江南各州的河堤海防。按照史書記載,大災之後必有大疫,而且,大災之後,江南六州,尤其是錦州、茶州、吳郡三地,可能會顆粒無收。這就意味着,這三州不會有稅賦上繳,還要朝廷開倉賑濟。而這三州的賦稅,佔了□□二十三個州賦稅的十之三。若是災後再有暴民行亂,需要軍隊鎮壓的話,那將又是一堆開銷。幸運的話,這場大災也要耗掉國庫三十年來積蓄的一半。哪裡還有多餘的錢財供你修繕醫書?”
“這樣啊,怪不得皇上要動用他的私房錢呢。還有兩個月嗎?看來修繕醫書得快些進行了。
反正一般災後的疫病不外乎那麼幾種,治療疫病的方子太醫院的藏書裡應該有記載。
說不定這樣整理一番,還能發現預防的法子呢。
陳大人,您跟我說說現在太醫院的建制吧。這樣,我也好提前想一想人員分配。”相黎說着,拉着陳雋進了書房,研墨鋪紙,準備記下。
陳雋跟相黎說了太醫院的建制,主管一名,正三品。下設副主管兩名,從三品。副主管下又各設四名從屬醫官,正四品。最後數下來,大大小小,竟然有一百三十一人之多。
再說後宮三千佳麗,一個太醫院,養這麼多人,相黎還是覺得有些多了。
不過,對現在的她來說,人自然是越多越好。
本來相黎就想着刺激一下那些人才能讓他們幹活兒,現在時間緊急,又不能出差錯,只能恩威並施,大棒加胡蘿蔔了。
聽了陳雋說得,相黎花了近一個時辰的時間,寫了一份獎懲制度和一份進度計劃表。
寫完之後,相黎揉了揉眼睛,伸了個懶腰,又打了個哈欠,對一旁看書的陳雋道:“陳大人,我先去睡了,您也早點睡吧,明天還要上朝呢。”
說着,相黎吹了吹最後一張紙上的墨跡,整理了一下她寫好的那一摞東西,起身,就要往門外走。
陳雋也沒應相黎,只是在她走過書桌走到他身邊時,放下了手中的書,牽起了相黎的手,拉着她一起往書房的門口走去。
被陳雋牽着手回到房間,相黎咳了一聲道:“陳大人也要睡了嗎?那您先去沐浴吧,我再去書房整理一下剛下寫得東西,看看還有什麼要補充的。”
相黎說着,轉身就要往門外走。
陳雋快相黎一步檻上門道:“不是已經寫好了嗎?時間不早了,明天你還要去太醫院,該就寢了。”說着,陳雋牽着相黎的手往內室走去。
昨天相黎是在陳雋回房之前入睡的,今天,雖然陳雋沒說什麼,可是,剛剛那個他在書房看書,顯然是在等着相黎。
成親那幾天都沒有覺得不好意思過,甚至在白天•••相黎也沒有這樣緊張和不自在過。她感覺到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臉上一般,如果不是一向平和冷靜慣了,她此刻甚至想捂着臉落跑。
所謂“小別勝新婚”,那大概是應在如膠似漆、相濡以沫的夫妻身上的。
對於見面不到五次就成親,成親不到五天就與陳雋分別的相黎,雖是小別,可是,小別的那幾天,把成親那幾天培養出來的那份淡淡的默契與親暱,全衝沒了。
相黎本來已經稱呼陳雋爲“你”,可是,這次回來,改爲了稱呼他爲“您”,即使是那聲同樣的“陳大人”,語調語氣也生硬生疏了。
相黎並不是刻意,也不是矯情,只是,真的沒有了那種感覺。
她本就是個慢熱的人,與陳雋之間那麼快的進展,以來因爲陳老爺的誤會,而來因爲陳雋拿姜漓威脅她,再來就是因爲劉大夫的“解酒藥”印發的意外,以及,第二天早晨的失控。
或者,那些都不是原因。陳雋對她的態度,雖不客氣,卻正因爲那份不客氣,讓她覺得自在。雖然知道陳雋是姜澈心裡的人,雖然知道陳雋對姜漓那份過於執着的感情,雖然知道陳雋對她並未心存善意。
可是,相黎仍是覺得與陳雋相處得自在,尤其是陳雋那自我到自私的性格,以及異於常人的思維方式,和連找一個藉口都不屑的倨傲。讓相黎覺得放鬆。比與劉大夫、姜澈相處時更輕鬆,是一種近乎本能的,自然的自在。即使知道陳雋會傷害她,即使知道陳雋心中住着別人,可是,陳雋用那樣理所當然的態度親近她時,她不想拒絕。
第一次是意外,第二次,另個人都清醒着,那是與“心動”和“愛情”無關的sex,但那確實是你情我願、自在自如的魚水之歡。而且,是代入任何另一個人絕對不能想象的感覺。
兩個人都不會用“愛”定義,也不會用“夫妻”正名,可是,兩個人確實都渴望着對方,被對方吸引。甚至,兩個人都有些耽溺了。
可是,分開了幾天。不知道陳雋的感覺,相黎這裡,反正是絕對不自在了。
可是,要她拒絕,這種話她又說不出口,現在纔來拒絕,顯得矯情了;但是,不拒絕的話,她相信,以陳雋的敏感,一定會感知出她的不自在,到時,只會讓兩人更加尷尬。甚至,這種尷尬,還會成爲兩人之間裂痕的種子。
雖然互相對對方都有欺瞞,但是,那是在對方心裡都明白的前提下。兩個人的關係,雖有些微妙,卻仍是和諧的。
此時,相黎要是敷衍順從了陳雋,相黎的第六感告訴她,後果一定不堪設想。
某種程度上,陳雋執拗自私得有些瘋狂。要不然,他不會那麼多年堅持不成親,即使他的母親去世之前都不滿足老人家的願望,不會喜歡了姜漓那麼多年卻又有毀掉他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