牀前的地坪上空無一物,來人舉着燭臺,不死心地看了又看,找了又找,仍舊沒有任何發現,不由得納悶兒,明明說了會安排好的,怎麼就變卦了呢?
現在這情形,她是該按照原計劃進行,還是放棄?
屋中無風,牀前的紗帳卻輕輕顫動了幾下,屋中的人眼前一亮,高舉着燭臺,擡步踏上牀前的地坪,一步一步朝紗帳逼近過去。
砰,砰,砰,是鞋面碾過木板地坪的聲音。
一步一響,一步一頓,似是踩踏在帳中的趙榮昭心上,整顆心揪成一團,像是被人放在炭火上炙烤着,悶得他大汗淋漓,被褥溼了大片。
在度秒如年的煎熬中,一隻纖瘦的手探進紗帳來,十指芊芊,潔白修長,指甲上的豆蔻顏色濃豔,極不搭調。
“快來人啊!太夫人掉蓮塘裡去了!快來人啊!”
外間傳來周媽媽的尖銳的叫喊聲,探進紗帳中的那隻手一頓,就跟觸了電似的,旋即縮了回去,地坪上響起砰砰的腳步聲,急促而慌亂,片刻後便奔出了內室。
趙榮昭緊緊抓住被角的手猛然一鬆,如釋重負,長長地舒了口氣。
這一通鬧騰,整個綠玉軒的丫鬟都趕來了,費了好大的功夫,纔將蓮塘中的方霏撈起來。
周媽媽忙吩咐人去燒熱水,快步奔回屋中,取了冬季裡才穿的厚重披風出來,披在方霏肩上,攙着她往屋中走。
夏末初秋,深夜裡氣溫驟降,蓮塘中的水冷得驚人。
回到屋中。方霏裹着狐裘大氅,坐在外間的榻上。
除了派去燒熱水的婆子,整個綠玉軒的下人全都被叫了過來,面向方霏,齊齊站成一排,一個個耷拉着腦袋,盯着腳下的地毯出神。不敢去看方霏。
“太夫人。這好好兒的,您怎麼會掉進蓮塘裡去?”周媽媽拿着幹帕子,替方霏擦拭頭上、臉上的水滴。
方霏掩藏在狐裘下的身子一陣陣的發抖。牙根都在打顫,眼神卻亮得驚人,她抿了抿凍得紫青的脣,問道:“今夜是輪到誰守夜?”
守夜是丫鬟們的活兒。方便主子隨時使喚。
底下的丫鬟聽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說話。
周媽媽見了,當即罵道:“一羣吃乾飯的東西!太夫人問話沒聽見?聾了還是啞了?”問完,還沒人站出來說話。周媽媽氣不打一處來,扭頭望向一旁的大丫鬟水蓮,厲聲道:“水蓮。你說!”
水蓮是宋大奶奶派過來的人,雖然名義上是方霏的大丫鬟。但方霏進進出出從不將她帶在身邊,人在綠玉軒時,也從不讓她在身邊伺候,只讓她打理三餐以及綠玉軒的日常雜物。
像安排人手值夜這些事,便是由她打理的。
水蓮哽了哽,小聲回道:“排的是芍藥和翠妮……”邊說着,邊小心地瞧着方霏,她從未在方霏臉上見過如此時般嚴峻的神色,不由得心慌起來,手中的帕子差點被自己扯爛掉。
“水蓮姐姐,你記錯了,今天應該是牡丹和秋菊纔對呀!”一名丫鬟驚慌地站出來解釋道,身邊的領個馬上附和:“是呀是呀,明天才是我們兩……”
話音一落,當即有人出來反駁:“你胡說,今天是你們兩,明天才輪到我!”
“是你們兩!”
“明明是該你們!”
兩撥人吵得不可開交,誰也不肯承認,周媽媽瞪了四人一眼,厲聲喝止道:“住口!”屋中頓時安靜下來,靜得詭異。
恰在此時,燒火的婆子推門進來,上前回道:“太夫人,熱水燒好了。”
水蓮緊抿着脣,偷眼瞧着方霏,額頭上的冷汗簌簌往下落。
‘嘭’地一聲,方霏狐裘下的手重重地拍了榻上的方桌一記,倏然起身,頭也不回地往浴房走,冷冷道:“全給我送走,明天早上,我不想再看見這五個人!”
水蓮一愣,視線追隨着方霏,直到她身影消失在屏風後,纔回過味來。
方霏纔剛說的,是五個人!
除了值夜的四名丫鬟,還有一個是誰?
幾個丫鬟跪了一地,撲過去抱着周媽媽的推,哀求道:”周媽媽,今兒的事兒真不關我們的事兒啊,求求您去太夫人那裡說說情,求她不要攆我們走啊……”
“行了,你們自己做的好事!太夫人沒讓人將你們打死已經是開恩了,居然還有臉來求情?”周媽媽板着臉,費好大的功夫才推開幾人,整理了一番被幾人抓得皺皺巴巴的衣裙,又道:“識相的,趁早回去收拾東西,明兒一早去自己去找趙大管事,該回家的回家,該轉賣的轉賣,那都是你們自己的命!”
趙家的奴僕分三類,一是家生子,顧名思義,家中世代都是在趙家爲奴的,此等人對主子要比外面買來的奴婢忠心得多。
二就是買回來的,一輩子都是趙家的奴才,若是行差踏錯,便會被轉賣出去,但犯了錯被轉賣出去的,多半尋不到好主人了,被人買回去也只是做下等奴才的命。
再就是做長工短工的,多半是村子裡的人,主人給月錢,便在主人家中幹活,隨時可以離去,是自由身,家中容易出問題的,就是這種人,趙家也有,但是很少。
幾人仍舊不死心,還想再撲過來,求周媽媽去說情。
周媽媽忙退後幾步,吩咐道:“快把人拖走,深更半夜的,吵吵鬧鬧成什麼樣子!”
話音一落,便有人上前來,將四名犯錯的丫鬟拖着出去了。
“都給我聽着,太夫人平日裡事忙,沒空過問院子裡的事兒,也懶得過問,從前的事兒我就不說了,但從今兒個起,再讓我知道有人玩忽職守,不把主子當回事兒的,不把主子放在心尖上的,該按照家法處理的就按照家法處理,該打賣的就送到老街口去。”
周媽媽一口氣說完,掃了一眼底下站着的丫鬟,一個個戰戰兢兢的模樣,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又道:“醜話我可說在了前頭,你們自己個兒若是聽不進去,到時候,可別怪我不講情面,今天的事兒到此爲止,都散了吧!”
衆人朝周媽媽道了個萬福,依次退了出去。
等到人都走光後,落在最後的水蓮才獨自上前,也朝周媽媽福了福身,輕聲道:“多謝媽媽寬宏,往後水蓮定會恪盡職守,打理好院子裡的事物,決不讓太夫人分心。”
周媽媽睃了她一眼,鼻子里長長地呼出了一口長氣,將頭別朝一旁道:“不必了,你還是回大奶奶院子裡去吧,綠玉軒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水蓮慌了神,疾步上前,一把捉住周媽媽的手,緊緊握住,像是溺水的人握着唯一的救命稻草般,顫聲道:周媽,你給我一次機會,我保證今後只聽太夫人一人的話,如有違背,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是自小跟在宋大奶奶身邊的人,大奶奶房裡的丫頭,有哪個不中意大公子的?她也不例外,宋大奶奶將她安排過來的本意是爲了給大公子做通房,可少夫人成了老夫人,她做通房的路算是徹底斷了,如若不緊緊巴住宋大奶奶,她這一輩子就別想和大公子扯上半點關係。
留在綠玉軒,她還能做大奶奶的眼睛,一旦離開了綠玉軒,她就是一顆廢子!別說去大公子身邊,就連宋大奶奶那裡,怕是也容不下她了。
水蓮面朝着周媽媽,雙膝跪地,‘砰砰’地朝她磕了幾個響頭。
周媽媽有些不忍,一貓腰,想將人攙起來。
水蓮執意不肯,激切地道:“你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周媽媽,我求求你了……”水蓮昂着頭,眼巴巴地望着周媽媽,俏臉上涕淚縱橫。
周媽媽這人向來心腸軟,又吃軟不吃硬,這一套對她最是管用,當下心中不忍,鬆口道:“你先起來,我去太夫人那裡說說看……”
“不必了,周媽,你若是想回老祖宗那裡,我也一併準了。”話音未落,身後傳來方霏冰冷的聲音,像是積雪自枝頭墜落,碎了一地。
“……”周媽媽窒了窒,垂眸瞪了水蓮一眼,沒好氣地道:“行了,你也聽見了,太夫人說的是讓你們五個人一起走,趕緊回去收拾東西吧!”
“不!周媽媽,太夫人,我知道錯了,求求你們不要攆我走……”水蓮徹底崩潰,放聲大哭起來,在這深夜裡,格外滲人。
正往內室走的方霏兀然頓住步子,卻沒回頭,冷冷問道:“你錯在何處?”
水蓮眼珠子轉了兩轉,似是在認真思索,謹慎地答道:“錯在,錯在沒安排好分內的事……”說完,小心地擡眼,盯着方霏的背影。
“你倒是很忠心。”方霏抿抿脣,冷冷道:“可惜我用不着你這份忠心,從哪兒來的,回哪裡去吧!”
話音落下,人已經進了內室,水蓮怔怔地望着晃動的帷幔,心頭百味陳雜,大顆大顆的淚滾落雙頰。
周媽媽斜睨着她,暗忖她不識好歹,沒好氣地道:“行了,出去吧,再不走我只好讓人進來‘請’你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