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夜色正濃,趙家大院燈火通明,格外喧囂。
老祖宗勉強支撐到兒子的靈柩出了正廳,便讓吳媽媽攙着,步履蹣跚地往後院走,暗夜冷雨之中,背影顯得格外蒼涼。
白髮人送黑髮人,本就是件讓人傷懷的事。
滿院火光照出絲絲雨線,雨勢較之前已經小了許多,方霏緩步跟在隊伍最後,一直送到了大門外。
大門外的長街上,趙家孝子跪了一地,不少人已經淋溼了衣衫。
白晃晃的人羣中,趙榮昭雙膝跪地,脊背挺得筆直,目光掃到門前站着的方霏時,脣角勾起,微微眯了眸。
方霏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下意識的就往長街上那一片白望去,一個個卻都低垂着頭,不曾有人擡眼回望門庭方向。
“太夫人,您趕緊回去吧,當心着涼。”直到火把長龍消失在長街盡頭,大門上的小斯才上前說道。
正望着雨幕出神的方霏微微一愣,這才轉身回了門裡。
‘嘎吱’聲中,正門被兩個小斯協力合上,連大門上也只留了兩個人……
方霏掃了二人一眼,問道:“宅子裡還剩下多少人?”
“各個門上都留了人的,總得有二十來個吧,後廚也留了十來個。”年長一些的小斯想了想,又道:“太夫人放心,以咱們趙家多年的威望,沒有小賊敢來搗亂,每個院子裡也都栓了狗,若有什麼風吹草動,我們立馬趕到。”
家裡的後輩全出去送葬了,沒人留守,屋裡也不敢點燭,怕失火,整個趙家大宅漆黑一片,似一隻張着血盆大口正處於沉睡的巨獸,不知什麼時候會突然醒來。
“太夫人,小的送您回去吧。”年長一些的小斯取了盞‘氣死風燈’提着過來,準備送方霏回去。
方霏正要答應,年輕一些的小斯立馬湊了過來,緊緊扯住了長者胳膊上的衣袖,囁囁道:“二叔……我……我跟你一起去……”邊說着,邊探頭探腦地觀望四周,生怕黑暗中會鑽出什麼可怕的東西來。
“你這小子……別胡鬧!”年長一些的低斥了不爭氣的侄子一句,少年卻不肯鬆手,緊緊拽着叔叔的胳膊。
“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就行,大門上離不開人。”說罷,方霏接過那盞‘氣死風燈’燈籠,轉身融入了無邊的夜色中。
年長一些的不放心,正要追上去,卻被侄子死死拽住,等方霏走遠了,才解釋道:“叔,你咋這麼糊塗啊?現在內宅一個人都沒有,你若是送太夫人回去,這孤男寡女的,要是被人撞見了,咱有理也說不清啊!”
“哎呀!怎麼把這茬兒給忘記了……”年長一些的一拍腦袋,猛然醒悟過來,隨即瞪了侄子一眼,頓悟道:“我就說,你這小子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今兒怎麼這麼反常,算你小子機靈,得了,回去喝兩杯,暖暖身子。”
說完,叔侄二人高高興興的回小屋子裡去喝酒了。
雨簾下的趙家大宅死氣沉沉,伸手不會見五指,走在抄手遊廊上,方霏腳步輕得快要飄起來,手中的燈籠發出微弱的光亮,似是恣意飄蕩的鬼火,讓人毛骨悚然。
方霏並不覺得害怕,在她‘飄蕩’的生涯裡,一個同類也未曾見過,即便真有,以她的經驗來說,那些‘東西’跟本就做不了什麼,相比起來,有血有肉的活人反而更加可怕。
二門上的守門婆子也被叫去幫忙了,整個東院也是黑漆漆的。穿過後園,很快便來到了綠玉軒院,隔壁的宜寧堂燈火通明,是老祖宗特有的習慣。
綠玉軒也是人走屋空,漆黑一片,唯獨西側的書房裡燈火如豆,想必是周媽媽刻意點的,下午的帳還沒做完,前院便來人催促了。
方霏本打算去宜寧堂那邊歇一夜,但見了書房中的燈火,兀然想起未做完的賬目,便打算先整理妥當了,再過去不遲。
兒子出殯,老祖宗那邊怕是會徹夜無眠。
綠玉軒是趙太爺親自畫的圖,並親自指導工匠構建的,造價不菲。老太爺附庸風雅,喜歡小橋流水的意境,刻意讓人從地底鑿了通道,引蓮塘裡的水進了綠玉軒,流水繞着竹林轉,倒也別有一番景緻。
沙沙雨聲中,方霏穿過竹林小徑,步上竹橋,再往前,便到了趙家太爺生前的書房,後來被方霏改做了賬房。
已故的老太爺一向信奉‘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若是知道而今自己的書房裡盈滿了銅臭氣,只怕會氣得猛踹棺材蓋子了。
回到屋裡,方霏長長呼出了一口氣,將燈籠往牆上一掛,隨即解下溼透的斗篷,正準備往架子上掛,那架子卻似是會自己移動似的,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掛上去。
方霏擡手揉了揉眼,這才驚覺頭重腳輕,昏昏沉沉的,視線越來越模糊。
空氣中有異樣的香甜,方霏暗道不妙,費力地睜着大眼,瞅準了桌上的茶壺,邁着沉重的步子,踉踉蹌蹌地撲過去。
好不容易撲到圓桌上,方霏提起冷冰冰的茶壺,不假思索地準備往頭上倒時,一隻黑色的手臂突兀闖入模糊的視線中,不費吹灰之力就奪走了茶壺。
濃濃睏意席捲而來,頭重腳輕的方霏徒勞掙扎了幾下,眼前一黑,再也抵擋不住無邊的睡意,似是被人瞬間抽走了全身的筋骨一般,身子軟綿綿地順着桌腿滑落,麪糰似的攤在冰冷的地板地上。
黑色臂膀的主人半蹲着身子,伸出一隻手試探性地拍了拍她白皙的臉頰,見她毫無反應後,才抽出腰間早就準備好的麻袋,就勢往方霏頭上一套,半個身子就進去了,再提起她雙腳,將袋子往前一拉,整個身子就被塞到了黑色的袋子裡。
做完一切,黑衣男人滿意地在袋口打了個蝴蝶結,將袋子往肩上一甩,又取下了牆壁上掛着的‘氣死風燈’,最後才輕輕地合上書房大門,將身影融入到了茫茫夜色之中。
一切安靜得像是從未發生過一樣,只有沙沙沙沙的雨打竹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