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戰沙場多年,陳譽大傷小傷受過無數,最爲嚴重的一次深可見骨,但他連哼也未曾哼過一聲。
這一番先是暈船,後又嗆水,一嘔起來簡直就差點要了命,吐得天昏地暗。
他始終是個凡人,血肉之軀,再如何強大,終究也有需要人幫助的時候。
他面上慘白,冷汗簌簌,方霏也不忍再袖手旁觀,蹲在他身後揚起手掌,一下又一下的拍在他後背,替他順氣。
方霏!又是方霏!
陳譽在心底狠狠地碾壓這個名字,他最狼狽不堪的模樣,最最不想讓被外人看見的尷尬,都被這個他最討厭的人看了去!
更可恨的是,自己還不得不接受她的幫助...
此刻,他非但不心存感激,而是恨不得一掌拍死她!
但吐得痙攣的胃部扯得五臟六腑都疼,渾身上下的力氣似乎也隨着那些翻滾的胃液吐出去了,他自顧不暇,連擡手都費力,不得不將身子半倚在方霏腿上...
吐到最後,連深綠色的膽汁都嘔出來了,滿滿的苦澀充斥在口鼻中,難受要命,想去找水來簌簌口,渾身卻因這番折騰而累得虛脫,連擡起手臂的力氣都沒有。
方霏見他吐不出了,纔將他半拖半拽地弄回河邊,雙手捧了河水給他簌口。
陳譽選擇閉上眼不去看她,簌完口就靜靜地坐在河邊,稍適回覆了點力氣,便咬牙切齒地道:“今天的事,你若敢...”
“只要你自己不說,世上沒第三個人會知道。”方霏截口打斷他未完的話,起身整理一下衣衫,往蘆花蕩中的小徑走去,聲音遠遠地傳來:“渡口在上游,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到了。”
許久後,陳譽才睜開合上的眼瞼,一輪黃日高掛在洛河上空,河面上低飛的翠鳥正在捕食小魚,不遠處,有載滿貨物的大船經過。
巍顫顫直起身子,順着河邊往上游渡口走去的陳譽腳步虛浮得快要飄起來,他暗暗地想,回去以後,無論如何也要學水性了。
周媽媽到渡口等了一陣,沒能等到方霏便順着渡口往下游尋去,直找到蘆花蕩中,怕迷了路出不去才折轉回來,往方霏孃家去了。
方霏則是先去了鎮上的方家鋪子,那是方家的產業,連方霏的親弟方裴都不知道,方父的妾室田氏就更不得而知了。
掌櫃年過半百,出自宮中,曾在太子身邊伺候,因被人誣陷盜竊而被太子下令處死,被當年身爲太子太傅的方霏祖父救下,自此便跟在方霏祖父身邊,改名爲方耿。
方家當初被抄家時,府中奴僕盡皆被遣散或轉賣,唯獨方耿誓要跟隨,與方家榮辱與共。
方父帶着方家大小回祖籍,幾經周折路過此地,舟車勞頓之下,方霏母親舊疾復發,沒撐幾天便撒手去了,方父自此一病不起,方霏姐弟二人也病懨懨的,方父迫不得已,便娶了田氏爲繼室,在當地落了籍。
方家被抄了家,所帶銀錢本就不多,父母這一病又花掉不少銀子,長此以往,必將坐吃山空,方霏見不是辦法,便老早的拿出一些銀子來,讓方耿到鎮上做些小生意。
方耿出自宮中,爲人八面玲瓏,歷練老成,將生意做得有聲有色,直到方父過世時,方家非但沒被吃窮,反而已經到達了小康水平。
方裴年幼,並不記得方家曾有這麼一位老僕。
田氏爲人斤斤計較,時常苛責方家新買的僕從,方父便有意隱瞞,加上田氏進門時方耿已經去了鎮上,她就更不得而知了。
方耿不時到方家看望家主時,田氏只當他是方家經商的遠親,對他客客氣氣,從來不敢頤氣指使。
“耿叔。”纔到鎮上,便見年過五旬的方耿行色匆匆,似有急事出門,方霏忙追上去,遠遠地喊了一聲。
對方回頭瞅了一眼,愁雲密佈的臉上頓時喜笑顏開,將面上皺褶擠得更深,三兩步湊上前來,聲音因太過激動而顫抖着,“大姑娘!”
“耿叔,你這是要去哪裡?”方霏迎上前去,睃了一眼他肩頭的小包袱。
“我正要去趙家打聽你的事。”方耿將她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一遍,見她沒哪裡磕着碰着纔算放了心,“大姑娘,這兩天究竟出了什麼事?”
方霏嫁到趙家的事,方耿是知道的。
趙家是當地的大戶,方霏嫁過去又是長孫媳,能覓得這樣一門好親事,看着方霏長大的他比誰都要高興。
方霏暗自嘆了一聲,眼風掃了掃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道:“此事說來話長,回鋪子裡去說吧,還有樁事,得勞煩耿叔。”
在方家多年,方耿是打心眼兒裡的疼這個懂事的小主子,瞅着她瘦了一圈的面容,頓時心疼地點點頭,跟着方霏身後回了鋪子。
“趙家太無恥了!”
一路上,方霏將在趙家的遭遇簡短說了一遍,方耿聽了怒不可遏,老拳重重地垂在桌面上,憤憤道:“大姑娘你別怕,我這就去官府狀告他們騙婚!”說着就要出門。
“耿叔,你先別衝動。”方霏忙上前攔住,搖頭道:“咱們告不倒他們的。”
“有婚書在手,白紙黑字的,他們還敢抵賴不成?”方耿不解地問。
“耿叔你想想,他們既然敢偷天換日,又且會留下把柄落人口實?”方霏反問道。以老祖宗雷厲風行的行事風格,婚書只怕昨天就被取走銷燬了!
方耿聽了,心中氣憤難平,重重地嘆了一聲,咬牙道:“告不倒也得去告。”說話間,竟老淚縱橫,“總不能讓他們害了大姑娘你一輩子啊,就算豁出去我這條老命,也得去告!”
方耿自幼淨身進宮,命中無子,方霏是他看着長大的孩子,對親閨女也不過如此了,眼下方霏受了這麼大的委屈,方耿心中比她更加難受。
這些話,若從別人口中說出,方霏頂多一笑置之,但從耿叔口中說出來,方霏卻紅了眼眶。
上一世,方霏親眼見到方耿去替她討公道,卻反落了個誣告的下場,鋪子封了,人也收了監,加上在大堂上受了刑,沒過幾天就慘死獄中。
當年方霏祖父救他一命,不過是說了幾句話而已,他卻用一生忠誠來回報方家,最後還爲了方家送了命,着實無愧於方霏祖父替他取的‘耿’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