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劍自背上刺入從胸口穿出,那人連哼也不敢哼一聲,身子匍匐的更低,漸漸委頓下去,眼看已經沒命。
齊王手中還握着那寶劍,身子緩緩站起,露出敞開的衣襟裡面精壯的胸膛。一雙眼熱到極點,帶着嗜血的光芒和嗅到獵物般的興奮,望着清音道:“請高僧給我講講,佛家如何看度生死。”
血腥氣瀰漫在整個屋裡,混着薰香,再加上齊王懶洋洋的語氣,直讓人噁心欲吐。清音拼命抑制已奔涌到喉嚨的那股腥甜,哪裡還能講得出話來。
齊王卻並不等着清音的回答,專注的將手中長劍自那人背上緩緩抽出。他抽得極慢極慢,劍鋒磨礪着骨骼發出的聲音彷彿來自地獄的回聲,在這靜謐華貴卻充滿詭異氣息的屋裡慢慢散開。
“高僧你聽,這聲音多麼的動聽。當年父兄喜歡大殿擊殺,殿上人多喘息可聞,又怎及這靜室聽得清楚。你聽,多麼美妙的聲音……”
齊王說着,竟然眯起眼睛一張俊美的臉上滿是陶醉神色。
原來竟是個瘋子!變態!
清音垂下眼睛,只盯着自己腳底,卻一步也不敢多動。
齊王已經將長劍抽出,血滴一滴滴滴落在地毯上,每一滴都是一個洇開的血花。他拖着長劍踱到清音面前,將她下顎擡起,將臉湊到清音的眼前,低聲道:“你還沒回我……嗯?”
清音睜大雙眼。能看見對方瞳孔裡微紅的血絲,她的下顎捏在齊王的手裡,捏的很緊很疼,就像要把骨頭碾碎。
最可怕的不是這些,是齊王的眼神。火紅,無忌,瘋狂。這是他的地盤。他主宰一切。這一刻她體會到爲何方纔那美人眼中那種痛到極致的哀婉,卻又無法出聲。因爲若是他出聲的話,只怕隨之而來的將是更可怕的殺戮。
下一刻,齊王手裡的長劍會不會也這樣刺過來?
這時,她才知道和士開爲何一路上那麼好相與的對她理也不理。也許在他看來,清音,就是個死人了吧。不值得,也不需要,再多費功夫。
這一刻,生死攸關,被齊王緊緊捏着下顎的清音根本無法也沒有辦法回答齊王的問話。只要,只要齊王將手中還滴着血的長劍輕輕舉起,屋裡,就會多了一個死屍。早知入宮如此兇險,她會不會多聽道明的話?會不會,好好回覆蘭陵王的信?會不會,好好和公孫意多聊聊……一瞬間,無數想法涌上心頭,但終抵不過眼前迫在眉睫的兇險。
齊王的眼睛狠狠的盯着清音,同樣看到清音的眼眸。那樣一雙黑亮的眼眸,有着驚懼,有着惋惜,有着說不盡的憐憫。像初生嬰兒般純淨無瑕,又像慈母望着愛兒般寵溺憐惜……現在那雙眼簾緩緩合上,就像蓋住了從外界窺探其內心的一扇大門。
齊王驀地鬆手,將長劍狠狠扔在地上,話聲卻已經和緩了許多,“高僧不答,是不想答,還是不會答?”
下顎疼的麻了沒感覺出已經被人鬆開,倒是長劍落在毯上那一聲悶響驚醒了清音。她望着已經輕鬆跨過倒在地上的屍體又回到榻邊的齊王,他剛剛殺了人,怎麼就能那麼神情自若的若無其事的還在那榻上躺的下去。
果然瘋子與變態的心理不是常人能揣度的。
齊王微一扣手,不知從哪裡鑽出兩個穿着灰衣的侍從,躬着身子將那倒地蜷伏的屍體托起,運走。經過清音身邊時,連腳步都不曾停頓一下。
“高僧,你到這來。。”齊王身子依舊斜倚,敞開的長袍下露出精緻綢褲,一雙腳高高擱在榻上,朝着旁邊空處點了點。“給朕講講佛祖割肉喂鷹的故事。”
那裡——清音瞪着那裡,方纔的血腥氣還沒瀰漫,長劍還在毯上提醒着剛纔發生的事,清音怎麼敢過去。
好在這個故事她還是知道的。清音勉強令自己鎮定出聲:“一日,佛祖在草原漫步,看到草原上一隻兔子被鷹追趕,快被鷹吃掉時,佛祖起了憐憫之心,將兔子藏在自己懷裡。鷹就對佛祖說,兔子是我的食物,你救它是救了一命,但我沒有東西吃,又要餓死,你豈不是又害了一命。佛祖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就用刀割下自己的肉去喂鷹……”
爲了能在齊王手下逃出生天,清音絞盡腦汁將故事講得生動有趣,希望齊王能像一千零一夜裡那個國王一樣,因此饒過自己。當故事講完,她擡頭看見齊王一手托腮饒有興趣的盯着自己,不由愣住。
“怎,怎麼?……”
“朕在想,你怎麼還不過來。”齊王竟似毫無知覺一般,依舊拍拍身邊的空榻。
清音一聽一個踉蹌。不由苦着臉:“大王,我腳軟……”
實實在在是腳軟的走不動了。
齊王聽了似是一怔,擡眼見清音垂着頭手中佛珠拈得飛快,確是一副手軟腳軟的模樣,不由笑道:“無須懼怕。過來。本王不殺你。”
方纔殺人時沉醉歡喜,此刻說起話來偏又軟語溫言,一時間清音盯着這位大齊王者,背上卻是冒着冷汗。
只是腳步卻始終挪不過去。
也許是她的遲疑令齊王心生不快,他冷着臉道:“罷了罷了,下去吧。宣侍中上殿。”身子一轉,眼睛已微微閉上。
外面聽到遙遙應“是”。
清音如蒙大赦,趕緊躬身出門。
走出院中時,清音已覺背後大汗淋漓,這一刻有如鬼門關裡爬了一圈,走出來還不知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清音出了院子,還在那個門口,依舊是兩個黃衣侍者,身邊還多了兩個宮女。見到清音,躬身施了一禮,兩個侍者道:“太后有請高僧。”
清音看那兩個宮女大概就是太后身邊的宮女,梳着雙環髻,穿着對襟,裡面是絳色復裙,見清音望過來,兩個人朝清音施了一禮,一個面上浮出一絲微笑,另一個則上下打量了清音。
“請!”
看這架勢,不容推拒,更不容推辭。清音不知道這個太后怎麼又想起要找自己。佛法大會上不記得有太后到場,看來是聽說自己進宮了,所以想看看高僧?
清音跟在兩個宮女後面,往宮內走去。
兩個宮女領着清音順着宮牆走出角門,又走過一道長長通道,眼前漸漸開闊,綠柳紅花,芳草如茵,還可以看到一個大湖,兩邊盡植花草,中間一道棧橋通往湖心一個八角亭。亭子四周垂掛輕紗,隨風而擺。
兩個宮女正領着清音往棧橋上去。
難道那太后就在亭中?
清音跟在兩個宮女後面,就在快要踏上棧橋時,突然身後一個聲音傳來:“咦,哪來的和尚?”
聲音清脆冰冷,話語中帶着微微好奇,聽起來卻又有幾分熟悉。
前面兩個宮女聽到聲音,頓住腳步,身子往後轉來,對着來人行禮道:“公主。”
清音低頭躬身,眼睛看着腳下一個半側身子的剪影落在腳前。
那影子主人道:“怎麼小和尚到內廷裡來了?”嘴裡說着話,身子卻瞟也不瞟自己這邊,擡起的下巴尖尖的。一看就是個高傲的人。不期然的,清音想起那個曾有一面之緣的柔然公主。
兩個宮女不敢怠慢,恭聲道:“是太后有請高僧。”
清音悄悄擡頭,果然見到如玉側臉,正對着湖心亭方向。側面望去,眉目如黛,輕輕蹙起。身後幾個丹碧紋紗裙的女子,依稀正是那日酒樓裡尋釁的。
果然見到擡起頭的清音,那幾個女子輕喂一聲,上前拉着公主,“是那小和尚。”
其實那公主早已經看到清音,只是裝作不知詢問兩個宮女。此刻見身邊女侍說明了,便擡頭看向清音:“高僧不是在家中閉門譯經,怎的又到宮中?”說着似覺察自己話中漏洞,連忙又對那兩個宮女道:“姑母以前不是派人去尋過《大般若經》,怎麼這次又要了嗎?”
那兩個宮女一齊搖頭,“小女不知。公主,可要一起進去?”
公主點點頭,回首看了一眼擠眉弄眼的幾個侍女,瞪了她們一眼,道:“你們留在此處,不許跟着。”
那幾個侍女一聽,便齊齊撅嘴,顯得很是不滿,似乎在公主面前並無尊卑之分。但卻並無一人上前。果真依了公主的吩咐守在樹下。
兩個宮女卻不敢在公主前面行走,都避過一旁,讓公主先行,因清音是高僧,便走在第二位,兩個宮女緊緊跟在後面。
湖風吹送,公主穿的衣裙輕輕飄起,從後面望去,身姿秀麗。再加上清音袍幅飄飄緊隨其後,襯着長橋如曲,亭檐如畫,遠山碧水,有如圖畫中人。
幾個侍女在岸上看得呆住,眼見着公主撩開輕紗進入湖心亭,再眼看着小和尚也跟着進了湖心亭,才吃吃笑起來:“哎,我們公主這回可……”立時旁邊有人輕輕捶了下那說話的女子。
胡女膽大,便在這後宮也是談笑無忌。
湖心亭裡,清音跟在後面,一把撩開輕紗。一眼掃去只見亭中一張藕色緞錦繡銀長榻,榻上跪坐着一個女子,秀髮高挽成髻,插着步搖簪釵,上面飾着五鳳朝陽珠,看起來豔美之極華貴之極。
看起來正是太后了。身後一個宮女垂首斂眉捧着薰香,另一個則跪坐在太后腳前的几上埋頭抄寫什麼。見到公主和清音進來,衆人目光都移了過來。
清音卻頭也不敢擡,上前雙手合十下跪道:“小僧清音,參見太后娘娘。”
榻上,太后輕柔的說了一句什麼,清音聽得一愣,卻不敢動彈,只聽柔然公主道:“我姑母令你擡起頭來。”
清音聽了心裡一凜,只好緩緩擡起頭來。目光與太后那清麗的目光相接,卻有如撞進一譚深湖,深不見底。如果說,齊王的目光有如瘋子,變態,那麼太后的目光就有如一座冰封千年的雪山,深不見底,冷得徹骨。
這樣冰冷的一雙眸子,在那張比柔然公主還要豔麗上幾分的臉上,竟然出氣的契合。或者,這種,就是身居上位者的威儀?
太后目光注視着清音,亭內的人也跟着都注視着清音,几上那個抄着什麼的女子也悄悄擡起了頭。她的年齡比太后身邊的宮女看起來還要大一些,看着敢好緩緩擡起頭來的小和尚,不由輕輕“咦”了一聲,隨即,她掩住了自己的嘴,目光在太后身上悄悄轉了轉,又在清音身上轉了轉,卻什麼也沒說,又低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