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聽道明說要即刻安排後面之事不由沉吟起來。
此刻柔兒和五兒守在外面,屋中只剩他們三人。清音不說話,道明和蘭陵王就看着清音。屋中一時寂靜無聲。
就在這時,守在外面的柔兒突然低聲道:“主子,蘭陵王府有人求見。”
柔兒的聲音在夜雨裡傳來,顯得有點飄忽,清音不及多想,立即道:“請進來。”
隨着她話音剛落,一個全身裹在黑袍裡的人輕輕走了進來。雨水順着那人身上黑袍滑落到地上,那人身高與清音差不多,身材纖柔,裹在黑袍裡也看得出那苗條的曲線。
清音還道是王府裡的女僕,待那人掀開頭上袍角,不由吃了一驚,卻是滿面悲傷的嫣然王妃。
公孫意和道明不認識她,卻看出這樣一個容色出衆,舉止華貴的女子應該不是尋常人,立刻避到外屋。
清音將她引到緊靠暖爐的榻上,見她眼睛紅腫,心知最後一點殘存的希望也失去了,蘭陵王果真出事了,遞了一塊素白的手絹給她,低聲安慰道:“王妃,請先節哀,蘭陵王可是有什麼事要吩咐?”
嫣然擡起淚眼,見清音面上並無驚訝,目中微紅,好似已經知道蘭陵王的死訊一般,心裡不由暗暗點頭,接過手絹拭了拭眼角,然而那股從心底裡發出的傷痛卻是無可避免,仍是從四處八方聚攏向心髒,壓迫出止不住的淚,她低聲道:“郡王被賜了毒酒……臨終,要我來找你……離開,大齊……”
她說的斷斷續續,語聲中夾雜着哽咽,清音卻已經聽清楚了。她看着淚漬已經染溼了手絹的嫣然,心裡卻在盤算,蘭陵王讓她來找自己,難道,是要自己將她一起帶走?
雖然她早有計劃要走,但那也只是計劃,並沒有真正實施,而蘭陵王被賜了毒酒,那麼他的王府定是已被大王派出的人緊密看守之中,所以,王妃纔會深夜一身黑袍隱秘前來,但是,她出府容易,想要不爲人知的離開大齊,卻怕是難上加難了。
這個時候,清音想起小白和府中的那些奴僕,還想着有沒有萬全之策,就見王妃站了起來,她身嬌體弱,接連經過蘭陵王去世的打擊和偷偷出府的緊張刺激,站起來已是面如金紙瑤瑤欲墜。
清音趕緊扶起她,“王妃,還請保重身體。”
嫣然嘴角溢出一絲苦笑,“我這樣的人,還求什麼保重,高僧,你素來與郡王交好,如今大王朝政昏庸,下令屠殺了衆多王親良將,王爺一去,我自當追隨。只求你念在王爺份上,撫養王爺的血脈。”
說着目光懇切的看着清音。清音看到她眼中的哀婉請求,想起聽說蘭陵王還有一個三歲的兒子,看起來這個嫣然王妃是想將孩子託付給自己,自己以身殉夫了。但這恐怕不是蘭陵王的初衷。
蘭陵王能讓她來找自己,相必是要自己救下她們母子,而且讓她不顧危險親自前來,也是讓自己欠下這份無法抗拒的人情。蘭陵王此人,當真是洞悉人心。只是,卻也太忠直了點。
他完全可以領兵抗拒,反出朝廷。他手下有那麼多文臣武將,又戰功赫赫,早在斛律將軍出事時就可以振臂一呼,卻偏偏謹守本分,不僅遣散了手下兵甲還上書朝廷,自削藩位,最終還是落得如此下場。
真的想保護妻兒,又何必假手他人呢!
但這些想法只能放在心裡,雖然她生氣惋惜蘭陵王的固執迂腐,卻不能多說什麼。畢竟,這是古代封建王朝,習慣了王令天命所歸的古人哪裡會想她這個現代人所想的那樣……她嘆息了一口氣,看着嫣然那雙已經逐漸失去活力的雙眼,認認真真的道:“王妃,蘭陵王選擇接受聖意飲下毒酒,不知你心裡是何想法?有沒有怨恨王爺?拋下你們弱女稚子,就這樣撒手而去,雖說王令不可違,卻連一絲抗拒都沒有……”清音說到這裡,故意止住。
果然嫣然聽到清音不但沒有安慰自己,反而說蘭陵王的不是,不由一愣。在她心中,蘭陵王便是她的天,她的地,他所說的一切,她都是毫無疑問的去遵守,就連蘭陵王飲下毒酒,在她耳邊說讓她來找清音,她也毫不猶豫的照辦了。她心裡也一直想着,若清音真的肯撫養長大她的孩子,她願意與蘭陵王一起……
清音坦然接受着嫣然質疑的目光,不僅如此,她還微笑起來,將自己身上披着的棉袍敞開,露出自己挺拔卻明顯看出是女子的身姿,輕聲道:“清音,是女子!”
清音的聲音很小,卻像重錘重重敲打在嫣然的心口,嫣然的臉有一瞬間變得雪白,慘白,半響,她才怔怔的擡起臉去看清音,看到對方看着自己,鄭重的點頭,“我會好好撫養王爺的遺孤,如果,你也隨王爺而去,我會好好撫養。”
嫣然緊緊盯着清音,覺得腦中一片混亂。清音是女子?這個聞名大齊的高僧會是女子?怎麼可能呢?可是她眼前所見所聞,清音那挺翹的身材,凹凸有致,纖柔合度,明明就是個女子,還有她的下頜,看不到喉結,她真的,是個女子!
這樣的話,郡王卻讓自己將孩子送到她這裡?不不不!不能這樣。以前她雖覺得蘭陵王對清音好得過分,關心的過分,畢竟以爲清音乃是高僧,兩人是知己一般,此刻才知道清音是女子,那麼蘭陵王對她那麼好那麼關注,便不僅僅因爲對方是他的知己——她盯着清音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頭一次擺脫了因爲蘭陵王去世而帶來的那種麻木而悲傷至極的痛哭。
“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撫養。”嫣然冷着臉,一字一頓的說道。甚至將清音方纔遞給她的手絹扔到了桌上。
清音心裡鬆了口氣。她真的很怕她回去後來個吞金自殺什麼的,那樣她就愧對蘭陵王了。現在她成功激起了嫣然的懷疑,至少,她不會放心將孩子交給自己,而會想着怎麼存活下去,把孩子養大——至於她們要怎樣才能離開大齊,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嫣然又深深看了清音一眼,見她面上是一片沉靜的神色,敞開的棉袍已經裹好,就像剛纔什麼話也沒有說過。她慢慢挺起身子,剛走到連接外屋的門邊,清音的聲音在後面冷冷的道,“記住,你的孩子要由你撫養長大。大齊覆滅在即,只怕佛門之中,也難保周全。”
聽她這樣說,嫣然不由轉身看着身後隱在燈光下的清音,依舊是光着頭,臉上一片沉靜,這時候,她恍然明白剛纔清音說話的用意,她目光與清音相接,見到對方微微點頭,不由自主的問道:“如今該如何?”
“王妃,我已令人尋到棲身之地。你向大王上書,請求扶靈回封地,後面,我會幫你安排的。”清音低聲道。此刻,她才說出自己的真正安排。
等嫣然在清音派人護送之下回去王府,公孫意和道明又進了屋裡。
公孫意剛纔與道明已經聽到清音的安排,進來後也不多話,便道:“我已令小白回去盤點酒樓財物。”
清音點點頭。其實與那些掌握兵權朝政的大臣相比,她們不過是小羅咯,只是清音深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們若不能及早逃離,待大周和突厥大軍攻來,到時亂軍之中實在難以保證性命。公孫意能叫小白回去安排,已經算是有先見之明瞭。
她提醒道:“將你繼母以及幼弟及早送走。”又嘆了口氣看着道明禪師。
道明立即會意,卻面露難色。他知道清音是關切安國寺那些僧人。但此刻混亂之際,一切未見端倪,就算大王誅殺大臣,也是歷朝歷代都有的,至於大周與突厥的聯軍——還沒有打仗,你這裡就咋呼起來,豈不是動搖軍心民心?到時候隨便哪個人一頂大帽子扣下來,他們都將吃不了兜着走。
總之,他們現在想走或留,都是兩難。
意識到目前的窘境,清音的臉上也現出片刻的茫然。公孫意看在眼裡,心裡不由深深覺得自己這個男人實在沒有什麼用。從認識到現在,從來都是清音在出主意想對策,而自己不過是照章辦事而已。
他悄悄做了個手勢,看着道明慢慢退了出去。他走到清音身邊,拉着清音的手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的道:“將他們能送走的,全部送走。我陪着你,我們留在鄴城。”
其實,公孫意完全隨着道明禪師或者府裡的人退走到他們找好的養生之地,但是清音,卻是樹大招風,她的一言以行,都被人緊緊盯着,就連王后也時不時派人將她宣召進宮。清音如今是鄴城裡有名的高僧,她若是突然離開,只怕是不可能。
公孫意心裡下定決心,清音若是不能離開,他便也一起留下。生,在一起,死,亦在一起。
他雖然沒有王族貴胄的高貴身份,卻有一顆最赤誠的心。
清音聽他這樣說,果然非常吃驚,望着公孫意熱烈注視自己的目光,不由泛出感動之色。也忽然感覺,這落着綿綿秋雨的深夜不再那麼讓人感覺渾身發涼,而是帶着一種微微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