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着鏡子看着鏡中人眉眼生春,哪裡還像一個萬衆叩首的高僧。分明是一個等着去郊遊的雀躍少女。
出了房間,道明卻不在院中。問了掃院子的奴僕才知道這老和尚一早又興匆匆去人牙子那裡給清音找婢女去了。
清音搖搖頭,且不管他。
自有人送了早餐過來,一碟饅頭,一碟小菜,一碗稀粥。
清音跪坐席上,一邊看着院中灑掃的僕人,一邊將饅頭就着稀粥慢慢喝完。日光暖暖映照身上,眯眼看着白雲悠悠歲月靜好,加着吃飽後的愜意,有一種慵懶涌上心頭。
其實昨日她也曾提過,要小白跟了她,好過在酒樓辛苦。但人家白小娘子自打在酒樓工作後,體會到自食其力的好處,發誓要做個古代女強人,卻不肯安居後院,婉言謝絕了清音的好意。
仔細想來,那日清音在河邊言之鑿鑿的說女子便要自強自立,誰料連番出頭之後卻只想離這亂世紅塵越遠越好。
正想着,院內卻熱鬧起來。道明禪師領着幾個十五六的女子進了院子。見到清音在,便咧嘴一笑,將幾個女子領到清音面前齊齊站好。
清音見院中人多,便將她們叫道廳中。
那幾個女子見是一個光頭淨面的小和尚,年紀雖小,看起來卻是清新雅緻的,不由齊齊躬身施禮,然後便垂着頭任清音打量。
清音見幾個女子都是粗布舊衫,衣服上打着補丁,鞋子也沒有,只是編的草鞋,也破舊不堪,露出了腳趾,心裡便憐惜了幾分。看那幾個女子行禮,倒也周正。
詢問了一下,都是家中窘迫,還不了田租,被賣了抵債的,心裡更是同情了幾分。
便挑了兩個眉眼清秀,身上衣服還算乾淨,一個瓜子臉彎眉的叫柔兒,另一個臉圓一些,一笑就露出酒窩的叫小五看起來伶俐的放在身邊。其餘四個叫她們負責廚房和漿洗。
柔兒和小五被挑中伺候清音,自是欣喜萬分,當先跪下給清音叩了頭。另四個也跟着跪下叩頭不止。
清音便笑了,虛扶一下令她們起來,道:“如今在這裡,你們可以安心。等下讓道明禪師領你們去每人做兩套一年四季的衣衫鞋襪。”
幾個女子一聽剛來便可做衣衫鞋襪,還是一年四季的,比在家裡不知好了多少倍,又知道眼前這個高僧便是當日佛法大會上一舉出名的那個小和尚,還幫一個小娘子找了一份活計……以爲定是個方正慈和的名僧才俊,誰知見面後卻是這樣溫言軟語,比那些貴介公子還要憐香惜玉。不由心裡更是歡喜,齊齊應了。
不一會,柔兒和小五量了衣衫鞋碼先行回來伺候清音。
清音反正也無事,便看着她們鋪牀疊被,又把房中桌椅擦拭了一遍。
一晃日已中午,清音和道明說了一聲,便一個人出門往寧國寺去了。
寧國寺在鄴城背面,也是背倚青山,座落在半山之際。
今日燈會,還在午時上山的人卻已絡繹不絕。清音也不着急,便在山腳慢慢行走。
不時有騾車小轎經過清音身旁,她也不在意,遇到路窄處便側身避讓。
越到後面上山,山勢越陡山路越窄,好在馬車還可以勉力同行,只是遇到行人的話,行人就得避到路旁雜草叢生的山石上。石塊下面就是一條清澗,兇險萬分。
清音正尋思這寧國寺怎麼也不把路弄寬一點好讓遊客安全進入,就見松林間似有女子低呼。
清音回頭四顧,偏巧身邊一個路人也沒有,她怕是有什麼人遇到危險,立即跑了過去。
走過去卻沒有看到人。松林這邊正是溪澗的源頭,一個天然形成的山泉眼汩汩流水形成一汪碧泉,看起來分外清澈。
清音看不到呼救的女子,還在四處尋找,就覺得腦袋後面一痛,一陣天昏地暗,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這時一個女子從樹後走了出來,手上還持着一個木棍,看到倒在地上的清音,冷笑了下,蹲了下來,將清音頭扳了過來,探探呼吸仍在,便輕聲道:“你莫怪我,只能怪你自己,不該出生帝王之家。”
說着放下木棍將清音挪到水邊推了下去。看着清音在水中漸漸下沉,她心中一喜,就在此時,一個聲音摹地響起:“你是何人!”
那女子身子一轉,只見一個男子站在身後,一雙怒眉揚起,漆黑的眸子裡亦是一團火氣,看着那女子。
女子一驚,不知此人看到多少,知曉多少,慌亂間將手直搖:“不關我事,不關我事!”
公孫意一把推開女子,衝進水潭裡將清音從水中拖出。清音全身盡溼,一張臉因爲剛纔沉沒水裡,滿臉發白,連睫毛都是溼溼的。
這一刻,公孫意將清音摟得緊緊的,似乎稍有不慎,清音就會從此離去。
從沒有一刻,他像現在這樣焦急緊張過。如果不是看到一角僧袍閃進松林,如果不是一時好奇進來看看……那麼多如果,他不敢想象遲來一步面對的將是什麼樣的場面。
一片痛楚,一片混沌。清音自迷茫中便覺耳邊有人不斷喚:“清音……”那般熟悉,那般緊張,就像小時候跌倒,父親抱着她一疊聲的叫喚……
清音迷茫着睜開眼睛,卻見近在咫尺的一張臉湊在眼前,公孫意抱着她,一聲聲的喚,呼吸可聞。清音扯了扯他溼漉漉的衣角,“公孫兄……”
“剛纔,好像有人……”清音摸了摸後腦,苦笑,又捱了一下,不知道會不會有後遺症。
“是那女子!”公孫意自慌亂中醒悟,擡眼去看,眼前唯餘松林寂寂,哪有人影。
“好像跑了。”清音看了看地上的一根木棍,眼裡閃了閃,終於沒有說話。看看毫不知曉的公孫意,她擠出一個笑容,“扶我回去吧。”
松林的另一側,女子雙眼驚恐看着站在面前的幾個男子。中間那個,一身錦袍如雪,卻也絲毫遮掩不了俊眉的容色。此刻,面上一片陰冷,目中冷光猶如一把利劍,將那女子看的全身冒出寒意。
“碧絲,太后身邊的宮女,今日怎麼有幸到此?”男子聲音柔和,說出的話也像聊天一般。
碧絲打了個顫。想掙扎,卻被身後的人牢牢按住胳膊動彈不得。
“前日太后邀請高僧過去,今日你便將高僧推倒在水裡,若是有人告訴太后,會不會說你謀害人命,還是,你根本就是受命而來?”男子說着,見碧絲眼中露出一絲懼意,點點頭又道:“太后一向不問朝政,安居後宮。只是昔年有一樁心事,卻一直未了……”
碧絲卻是一聲不吭。
蘭陵王將手一揮,“扔下去!”
立刻,身後幾人將她一推,只聞一聲慘叫,碧絲自松林邊岩石上被推倒澗下,一頭撞到了石上。一片殷紅迅速從她身下洇了出來。
蘭陵王探頭看了看,轉身。看了松林一眼,“走吧!”
身後幾人望望松林又看看主子。“郡王,不去看看?”
蘭陵王垂下眼,眼睛盯着落滿松樹針葉的地面,彷彿能在地上找出蟲子來。“走吧。”
方纔,他看見公孫意急急忙忙追了進去……
松林裡,清音被公孫意扶着慢慢站起,聽到一聲慘叫,兩個人互相看了眼。清音故作輕鬆,“不理她。剛纔我就是被一聲慘叫騙進了林子,被人敲了一棍。”
公孫意還想去看個究竟,扭頭看着林外,不死心的道:“或者是剛纔在水邊那個女子,若是她,正好捉住了問一下,是不是她?”
清音拉住公孫意,一張臉誇張的扭着:“頭疼……”邊說邊將手撫上後腦,果然鼓了個大包,蓄意謀殺啊!下手正狠!
不過眼下卻不是追究的時候。公孫意只是個商人,她不想他捲入是非之中。
公孫意果然緊張,收回目光急急查看清音後腦,小心翼翼摸了摸,臉色變得煞白:“如此趕緊回去。找個大夫給你看一看。”
見清音衣衫盡溼,緊緊貼在身上,顯得曲線畢露,想起自己方纔緊緊抱住她,不由面上一紅,脫下身上外衫套在清音身上。“趕緊回去。清音,清音弟”
清音看着公孫意,這呆子,大概已經知道自己是女子,卻還要裝作不知顧全自己名聲,真是憨厚的可愛。此刻也不多話,燈會也無心去看了,任由公孫意扶着自己下山而去。
到了山腳下,就有公孫意帶的馬車,兩人上了車,好在都有車篷,也不擔心被人看見,就那樣回了府裡。
道明知道清音與公孫意約了去觀燈,卻見兩人溼漉漉狼狽回來,不由大驚。清音悄悄使了個眼色,道明知道內中定有蹊蹺,也不多問,叫人領了公孫意趕緊去更換衣服。
房間裡,清音換了一身乾衣,柔兒又叫廚房的幾個去熬了薑湯,清音纔對早在一旁等的不耐煩的道明指指後腦,咧嘴道:“又捱了一棍。”
道明眼睛瞪得老大,見清音不似玩笑,不由急道:“又是,又是那人?”
清音苦笑,“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我們在明,人家在暗。我看,還是趕緊找出隱身之地。”
道明點頭,看着清音的眼神暗了一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