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燃燒的歲月 1

父親進城

一九五〇年八月,父親騎着一匹高頭大馬、滿懷激情地走進了瀋陽城,身後是警衛員小伍子,以及源源不斷的隊伍。此時,父親走在瀋陽城著名的中街上,他的眼前是數百人組成的歡迎解放軍進城的秧歌隊。背景音樂是數人用數只嗩吶吹奏出的《解放區的天》,曲調歡快而又明亮。扭秧歌的人們,個個喜氣洋洋。

父親本想打馬揚鞭在歡迎的人羣中穿過,當他舉起馬鞭正準備策馬疾馳時,目光偶然落在了琴的臉上。那一年,琴風華正茂,剛滿二十歲。一條鮮紅的綢巾被她舞弄得上下翻飛,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在她的身後歡蹦亂跳。青春的紅暈掛滿了她的眼角眉梢,她正在和姐妹們真心實意、歡天喜地地迎接解放軍的又一次進城。三年前,遼瀋戰役之後,國民黨潰退了,那時的解放軍就進城了,很快又南下了。這次解放軍又回來了。和以往不同,他們要在這裡長久地住下去,守衛着新中國的北大門。於是,瀋陽城裡的百姓,真心實意地走出家門,來歡迎親人解放軍。

琴怎麼也不會想到,這一天對她來說是人生的一個轉折點。可她一點預感也沒有,她在歡迎的人羣裡,用青春年少的身體盡情地扭擺着歡樂的激情。

父親望見琴的那一刻,他強健的心臟暫時停止了跳動,揚起馬鞭的右手僵在半空,他張大嘴巴定格在那裡。此時,用目瞪口呆形容父親一點也不過分。年輕貌美的琴出現在父親的視線裡,父親不能不目瞪口呆。那一年,父親已經三十有六了。三十六歲的父親以前一直忙於打仗,他甚至都沒有和年輕漂亮的女人說過話。這麼多年,是生生死死的戰爭伴隨着他。好半晌,父親才醒悟過來。他頓時感到口乾舌燥,一時間,神情恍惚,舉着馬鞭的手不知道落下還是就這麼舉着。琴這時也看見了父親,她甚至衝父親嫣然地笑了一下,展露了一次自己的脣紅齒白。父親完了,他的眼前閃過一條亮光,耳畔響起一片雷鳴。在以後的日子裡,他無論如何也忘不下琴了,他被愛情擊中了。

父親參軍前的老家一直在東北的大興安嶺腳下。爺爺奶奶在早年闖關東時便把家紮在了大興安嶺腳下的一個窩棚裡。父親是在冰天雪地裡出生的,他睜開眼睛,看到這個世界的第一眼就是冰天厚雪、深山老林。於是胡天胡地的關東便成了父親一生中難以割捨的情結,走遍天涯海角他也無法忘記關東的冰天雪地。經歷了十幾年的風風雨雨打打殺殺之後,父親又回到了關東。走進瀋陽城,騎在馬上的父親流下了兩行激動的淚水。琴的身影在父親的淚眼裡揮之不去。父親揮手抽了一下馬屁股,在心裡咬牙切齒地說:老子這輩子娶定你了!

父親三十有六,身邊仍沒個女人,這在戰爭歲月中純屬正常。父親十三歲那一年參加了抗聯的隊伍。十三歲的父親,其實已經走投無路了。父親的父母不遠萬里闖關東來到東北大興安嶺腳下的靠山屯,生活並沒有得到實際意義上的改變。靠山屯大都是獵戶,打獵爲生。父親的父母一來到靠山屯就想學會打獵這種謀生手段,可惜的是,一直到他們凍死在古老的林子裡,也沒能完全學會在胡天胡地裡生存下去的手段。父親的父母在一個大雪漫天的清晨走進了深山老林,結果他們迷路了,林深雪厚,他們無法找到回家的路了。三天之後,靠山屯的人們才發現了他們的屍體,他們的屍體已經如石頭般堅硬了。那一年,父親八歲。八歲的父親在靠山屯舉目無親,是靠山屯的人們養大了父親,父親是吃百家飯長大的。父親從八歲到十三歲這段時間裡,吃遍了靠山屯所有獵戶。在悽風苦雨中,父親慢慢長大了。十三歲那一年,父親參加了抗聯。抗聯的隊伍裡有這樣一批娃娃兵,他們連槍都拖不動,手裡只是拄了根棍子,那是他們行軍時的幫手。

那一年,在冬季又一次來臨,日本人尚沒封山之前,抗聯總部作出決定,爲了保存抗聯的後備力量,決定將這批娃娃兵送到延安去學習。

父親永遠也無法忘記陝北的日子。那裡的天空是那麼的藍,生活是那麼的火熱,父親在陝北第一次聽見那首著名的歌曲——《解放區的天》。父親和那批娃娃兵一起進了陝北的少年幹訓隊。陝北的紅軍在陝北鬧了兩年大生產之後,終於走出了陝北。一部分被改編成了八路軍,另一部分直抵東北,插入到了敵後,走進了抗日的最前沿。

父親那一年已年滿十八歲了,他在一縱當排長。當他又一次踏上東北的土地之後,心裡多了許多說不清的滋味。他又想起了在抗聯時的歲月,還有在靠山屯吃百家飯的日子。現在的抗聯,仍艱苦卓絕地和日本人在老林子裡周旋着,他們拖住了一部分日本人的力量,支援着八路軍、新四軍的抗日。

又是幾年之後,日本人終於投降了。父親本以爲不會打仗了,他第二次回到東北後,一直無法忘記靠山屯的父老鄉親。那裡是生他養他的地方,他日夜都在思念着靠山屯,可他卻一直也沒有機會回去過。日本人投降了,不打仗了,這時父親已是一縱的一名連長了。他不僅學會了打仗,而且槍法也練得百發百中了,他回到靠山屯完全可以靠打獵爲生了。他要當一個好獵人,爲不能自食其力的父母挽回面子,同時也報答靠山屯父老鄉親的養育之恩。父親的理想沒有得到實現,日本人投降不久,國民黨爲了爭奪勝利果實再一次掀起了內戰。他們在東北投入了大量兵力,和東北縱隊展開了新的一輪較量。中國偉人毛**遠見卓識,早就派出了中共傳奇將領林彪深入到東北指揮作戰。爭爭奪奪拼拼殺殺之後,解放軍滾雪球似的壯大了起來。在中國偉人們的調度下,東北打響了著名的遼瀋戰役。那一年,父親已經是一名很年輕的營長了。年輕的父親明白了一條真理,要想安心踏實地回到靠山屯過獵人的日子,首先要把眼前的國民黨部隊徹底消滅,否則獵人將無寧日。於是,父親熱情高漲地投入遼瀋戰役。在這樣你死我活的敵我較量中,父親無論如何想不到女人,他也沒有工夫去想。雖然父親那時年輕氣盛,血氣方剛,但他早已把過剩的精力轉化到了戰爭中。老年的父親曾這樣形容戰爭:戰爭打的是精血。老年的父親對戰爭的形容精闢而又深刻。遼瀋戰役以解放軍大獲全勝而告終,國民黨隊伍節節敗退,固守北平和天津,企圖扼守住通往中原的這條要道。這是有着許多精血的解放軍們不能答應的,他們雄赳赳地走過山海關又打響了平津戰役。這之後,父親隨着百萬大軍一直南下,追着國民黨的隊伍一直往南。國民黨的隊伍沒有喘息的時間,追趕的父親也沒有喘息的機會。在這種追着趕着中,一年年過去了,父親的年齡也一年大似一年了。年輕力壯的父親,無數次地想過女人,但卻一直和女人無緣。父親的隊伍一直把國民黨追到了海南島,最後又把國民黨趕往臺灣才暫時罷休。這時共和國已經一歲了,全國形勢一片大好,只是邊遠地區仍有國民黨在負隅頑抗,但已是秋後螞蚱,沒有幾天蹦跳了。於是,父親的部隊又揮師北上,進駐東北瀋陽城,建立更加鞏固的大後方。

父親在進駐瀋陽的路上,一眼就看見了琴。琴的身影彷彿是一粒炙熱的火星兒濺在父親堆滿乾柴的心間,父親心中的大火便不可遏止地熊熊燃燒起來。

瀋陽的第一夜,父親無法入睡,他睜眼閉眼都是琴的身影,這就註定了父親和琴之間將會發生的故事。

瀋陽軍區的前身叫東北軍區,父親那時在東北軍區瀋陽城內當師長。大軍入城不久,馬上掀起了搞對象的熱潮。這些出生入死的泥腿子們,在戰火紛飛的年月裡苦熬着歲月,他們的年齡都大了。錯過青春年少的不只父親一人,而是一批人。東北軍區的領導考慮到這一實際問題,採取了相應的緊急措施。於是一個表面上看純屬正常,其實充滿了陰謀和陷阱的聯歡活動誕生了。

大軍剛剛入城,全國上下前所未有地國泰民安,組織一些軍**歡的慶祝活動是得民心合軍意的。聯歡活動在原國民黨駐瀋陽總部的一間大會議室裡舉行。這間會議室足能裝下一百對男女在這裡謀面,談情說愛。參加聯歡的人是有條件的,那就是團職以上的軍官;女人的條件則既單一又苛刻,那就是必須年輕漂亮。勝利了,解放了,泥腿子們有千條萬條的理由把自己的婚姻放在頭等重要的地位。

經過一番精心準備,聯歡活動如期進行。急如火煎的大齡軍官們和一羣年輕漂亮的女人被集中在偌大的會議室裡。當時的景象極爲有趣,男女兩大陣營是極爲分明的,男左女右,他們分左右坐成兩排,中間一片空蕩。年輕貌美的女人們尚未見過這樣的陣勢,她們一律不好意思地低垂下頭,臉早就紅了。她們不時地**着自己的辮梢或衣角,心臟如鼓地撞擊着美麗豐滿的胸膛。男人們挺胸而坐,他們的眼裡灼灼地放光,熱辣辣地在她們的臉上搜尋。父親也坐在人羣中,他的心裡有一股說不清的滋味正在泛濫。自從入城那天見到琴,他無論如何也忘不下她了。眼前這樣的陣勢,並沒有讓他有多麼激動。此時此刻,面對着眼前這麼多年輕貌美的女人他並沒有動心,他的眼前仍不時地浮現出琴的身影。琴已融入他的血液中了。

組織這次聯歡活動的是東北軍區政治部一位首長。這位首長曾去過蘇聯,在蘇聯喝過洋墨水,而且還娶了一位蘇聯姑娘做老婆。這位蘇聯老婆此時已同首長來到了瀋陽城裡。見多識廣的首長覺得這樣幹坐下去,就是坐到天亮也不會有什麼結果,於是命人打開了留聲機。留聲機是從國民黨總部繳獲來的。留聲機裡響起一支舞曲,政治部首長就站在男女的空地中央大着聲音說:跳吧,跳吧。大家都跳起來吧!他這麼說過了,人們都一臉惘然地望着他,不知道留聲機裡傳出來的聲音,和搞對象有什麼關係。人們一臉迷惘、困惑之色。這位首長終於醒悟過來,命人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蘇聯老婆找到聯歡的現場,兩人在樂曲的伴奏下當場示範起來。首長的一隻手握着蘇聯女人的手,另一隻手摟着女人的腰,兩人不知是走還是跳。總之,在這羣從沒開過洋葷的男人眼裡這就足夠了。他們的身體熱了起來,手心裡也有汗水滲出。政治部首長一邊示範一邊鼓動道:跳吧,跳吧!大家都像我這樣。他的話音還沒落地早就有人按捺不住了,紅頭漲臉地衝將過去,順手拉起對面的一個姑娘,學着政治部首長的樣子踉踉蹌蹌地向中間的空地上走去。一時間,所有的軍官們,一哄而起,爭先恐後地向女人們撲過去。他們此時的樣子,似乎不是邀女人跳舞,而是去堵敵人的槍眼。男人們起來了,女人們也被拉了起來。男人們早就忘了手放在何處,總之拉起來再說。拉起來之後,雙手死死地把女人的腰摟定了,似乎一不小心女人會在他們的眼前飛走。舞是不會跳的,摟定女人再說。意識清醒的,仍不失風度地學着政治部首長的樣子走上一走,趔趔趄趄,踉踉蹌蹌。女人這時仍是被動着,她們認定自己無疑是被搶了。雖然甘願被搶,但天生羞澀使她們仍裝出幾分不情願。於是彆彆扭扭的,半推半就地讓男人摟了。幾十對男女在這樣一種氛圍中,艱難踉蹌地踏出了他們愛情之旅的第一步。

男人們蜂擁着撲向女人時,父親沒有動,他仍坐在原處,他仍在想着琴。他覺得眼前的女人沒法和琴相比,他要在瀋陽城裡找到琴。從見到琴那一刻起,父親已作出非琴不娶的決定了。當男人們各自摟定女人,女人們同時也被摟定時,父親發現在對面的角落裡仍坐着一位姑娘。她誰也不看,垂着頭,似乎在想什麼心事,彷彿眼前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正因爲這位姑娘的獨特,她吸引了父親。父親看她一眼,又看了一眼。這一眼讓父親張大了嘴巴,瞪圓了眼睛。眼前的姑娘分明是琴無疑!他揉了一次自己的眼睛。又狠掐了一次自己的大腿,才相信眼前不是夢,機會再一次光臨了父親。他猛地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向琴走去。他站在琴的面前,一時口乾舌燥,他不知說什麼是好。琴發現了眼前站着的人,她擡了一次頭,發現了眼前的父親,她很快地認出了父親,那天進城時,她曾認真地看過父親。琴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本能地站了起來,緊張惶惑地望着父親。父親覺得眼前這一切是天賜良機,他不能再失去琴了。他一把捉住琴的小手,琴的小手在他的粗糙大手中掙扎了一下。琴說:啊,不!聲音以及周圍的男人、女人統統的都不存在了,這個世界只剩下了他和琴。他捉住琴的一隻小手後,另一隻手很快地把琴的腰摟住了。他和那些大齡軍官一樣,笨拙但有力地把眼前的女人摟住了。接下來發生的事,連父親也不記得了,直到琴在他懷裡發出一聲又一聲驚叫,他才醒悟過來,原來他踩了琴的腳。早在這之前,不少女人都驚叫過了。他們這些大齡軍官,今天一律穿了皮鞋,這是他們的戰利品。堅硬的皮鞋不時地踩在年輕貌美的姑娘們嬌小柔軟的小腳上,她們此起彼伏地不時發出一聲聲驚叫:眼前的場面似乎不是在聯歡,而是變成了屠宰廠。

緩過神來的父親,呼吸開始變得急促。眼神迷離矇矓,琴在他的懷裡變得實實在在。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此時此刻會摟着琴在夢樣的情境中度着這美好的時光。這是天賜的機會,他要把握住這樣的機會。清醒後的父親,用發抖的聲音問:

你叫啥?

琴不答,低着頭,提防着父親的雙腳。

家在哪旮旯住?

你今年多大了?

琴無言相對。但這並沒有影響父親的積極性,琴回不回答這都無所謂,反正他此刻已緊緊地把琴摟定了。自己摟定的女人,難道還會跑了?

琴不說,父親仍說:

我叫石光榮,三十二師的師長。

父親望着懷裡的琴。琴的頭一直低垂着,她的身子一直很彆扭地在父親的面前斜側着,力量不是投向父親的懷中,而是自始至終一直向外掙扎着。這讓父親很不舒服,也很累,他的手臂一直在和琴的身子較着勁。但父親不計較這些,琴越向外用勁,他越感到琴的身體的實實在在。他覺得有義務把自己向琴介紹得更詳細些,便又說:

我老家在靠山屯,爹孃都凍死在老林子裡了。

父親說到這裡,琴擡了一次頭,很快地望了父親一眼,又把頭低下了。

父親聞見了從琴頭髮裡散發出的桂花油味,這氣味讓父親心裡甜滋滋的。

父親還說:我受了十八次傷。

父親說完這話,感到琴的身子顫抖了一下。父親沒有多想,琴的一言不發讓他有些着急,於是他又說:我都三十六歲了!

說完之後,琴仍沒有什麼反應,她的頭更低了,身體仍向外撐着,頭垂在父親胸前,那樣子似在和父親頂架。

父親說:我都三十六了!這些年一直打仗,打完小日本,又打老蔣!

父親還說:現在不打仗了,我都三十六了!

那天晚上,成雙的男女,撕撕扯扯地半推半就地在留聲機的伴奏下聯歡了兩個多小時。在這兩個多小時中,他們不時地相互踩在對方的腳上,留下了一片女人的叫聲。從一開始,他們把女人摟定,再也沒有放開過一會兒,他們就那麼艱難地、很累地不時地邁動着自己的雙腿,彷彿是在行軍。最後他們個個都大汗淋漓,胳膊發麻,腿發酸。在深夜到來之前,終於結束了累人的聯歡。

父親這時顯得很有心計,在政治部首長宣佈今天的聯歡到此結束時,他已經沒有理由再摟着琴不放了。他一放開琴,琴便像一隻出了籠的小鳥很快從父親的身邊逃脫了。父親毫不猶豫地追了出去,那時父親已經想好了,琴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把她的行蹤搞清楚。令父親大感意外的是,琴並沒有離開軍區大院,三轉兩轉走進了一幢樓裡便消失了。父親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跟蹤下去了。

父親很快就弄清楚了,那幢樓是軍區文工團的駐地,而琴就是軍區的一名文工團員。父親真是心花怒放了。他覺得日後娶琴那是板上釘釘一樣的容易。父親萬沒料到,求愛之路是那麼的艱辛和坎坷。

那天晚上聯歡會之後,父親已經死心塌地地愛上了琴。在以後的日子裡,他只要一有時間,便直奔文工團那幢樓而去。他去文工團時,不是一個人,而是帶着警衛員小伍子。小伍子二十歲不到,顯得很機靈,已經隨父親出生入死好幾個年頭了。

父親來到文工團後,他總是很容易地見到琴。那時琴有許多演出任務。共和國剛成立不久,古老的瀋陽城內百廢待興,各種團體、機關如雨後春筍紛紛誕生,於是就有許多要慶祝的事。慶祝時自然少不了演出,身爲文工團員的琴在白天的時候,就要不斷地排練新節目。父親見到琴時,大都是在琴排練的時間裡。那天晚上的事情之後,琴似乎已經不認識父親了。父親每次出現在文工團的訓練場裡,琴連眼皮都不擡,彷彿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父親對這些並不計較,他站在那裡,很癡情很專心地看着琴在唱歌或跳舞。警衛員小伍子已經看出父親和琴之間的一些苗頭了,他殷勤地爲父親搬來一把椅子,他希望父親能更舒服地看琴。他的願望沒能得到父親的理解,父親不坐椅子,而是擡起一隻腳踩在椅子上,手裡搖晃着馬鞭。父親進城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仍然騎馬。

琴不理父親那一套,仍專注地唱歌或者跳舞。琴的歌聲異常悅耳動聽,琴排練時的歌聲,是父親一生中聽過的最美妙的聲音。琴跳舞時,在父親的眼前展示出了美好的身段,女人的曲線暴露無遺。土包子似的父親,以前哪見過這些?他癡了,他呆了,他走火入魔了。他恨不能馬上張燈結綵把琴娶過來。

中午開飯的時間到了,排練暫時停了下來。琴和那些文工團員收拾道具,準備吃飯了。父親覺得時機到了,他轉過身衝身後的小伍子說:去,把那丫頭請到咱們師去吃飯!

聰明的小伍子早就知道那丫頭指的是誰了。得令之後,很快來到琴的面前。小伍子衝琴說:哎,我們師長要請你去吃飯!

琴看了眼小伍子,理都沒理,背過身去把自己的辮子散開,讓一頭濃黑的秀髮披散下來。小伍子又湊上去說:哎,說你哪!聽見沒有?我們師長說了,中午他要請你吃飯!

琴仍是不理,她在快速地重新把辮子梳起來,衝幾個女伴說:等等我,馬上就來!

小伍子受到了挫折,他跑過來衝父親說:師長,這丫頭不理我,就像沒聽見我說話一樣。

父親不滿地叱了句小伍子:笨蛋,你就不會別的招兒了!

小伍子一拍腦門,衝父親說:瞧好吧,師長!說完轉身衝琴追去。琴正在隨同伴往外走。小伍子幾步就追上了,他大聲道:站住!他這一聲喊,不只讓琴站住了,同時也讓琴的同伴站住了。她們吃驚的是,這個小兵敢在這裡撒野。

小伍子不理那些,他單刀直入地衝琴大聲命令道:走,跟我走!說完就拉住琴的一隻胳膊。琴憤怒了,也大着聲音說:滾開!我不認識你。

其實琴的同伴早就看見父親和小伍子了。起初她們以爲父親和小伍子只是單純地看她們排練,後來她們發現父親盯着琴的眼神已經不對了,她們以爲又遇到了一個單相思。沒想到這個單相思還要動**人,她們這下不幹了,七嘴八舌地衝小伍子嚷開了:幹啥,幹啥?想搶人咋的?搶人也不看看這是啥地方!她們把話說給小伍子,卻瞥着父親。她們知道,搶人的主意是父親出的。

小伍子也不甘示弱,他還從沒辦砸過父親交給他的任務。把琴搶到手是他的任務,完不成任務就對不起師長。於是小伍子和她們對吼了起來:搶人咋的?就搶了!說完拉着琴就走了。琴不幹了,揮手打了小伍子一個耳光。那耳光被琴扇出一聲脆響。小伍子沒料到琴會來這一手,他望了眼父親。父親也惱怒了,他揮着馬鞭的手在顫抖。小伍子理解父親,師長要發火了。果然父親很響地甩了一下馬鞭,大喝一聲:把她給我拖回去!

父親說完轉身就走了。小伍子不顧臉上熱辣辣的疼,一躬身子便把琴背了起來。他不顧琴劈頭打來的巴掌,更不管那些丫頭們的亂叫亂喊,他揹着琴一陣風似的跑出了文工團,一直跑回三十二師。路人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都駐足觀望小伍子揹着琴飛奔的身影。琴已經沒有力氣再打小伍子了,她閉上眼睛,任憑小伍子狂奔。

父親騎着馬已先小伍子一步回到了師裡,他命令炊事班加菜上酒。小伍子趕到時,父親已在自己的宿舍裡等候多時了。菜已經上來了,是大塊紅燒肉,還有韭菜炒雞蛋。酒是東北的高粱燒。來到三十二師的琴一言不發,她站在父親的對面仇恨地盯着父親。

父親的氣還沒有消,他喝了幾口酒,吃了塊肉,嚼巴嚼巴咕嚕一聲就嚥下去了。他仍用一隻腳踩在椅子上,指着琴身旁的一把椅子說:你坐!

琴不坐,仍仇恨地望着父親。父親大怒,高聲斷喝:讓你坐你就坐!

許是父親的狂暴一時震住了琴,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第一回合父親勝利了,他的怒氣消了一些。父親又說:你吃!

琴不吃,低着頭,目光恨恨地盯着別處。父親不理琴了,他大口地喝酒,大塊地吃肉。他吃了一氣,喝了一氣,酒就有些上頭了。於是父親就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地亂說一氣:沒見過你這樣的丫頭,還打人!我都三十六了,你能咋的?日本鬼子都讓老子幹回東洋了,老蔣不也是讓我們弄到臺灣去了?!我都三十六了,你這丫頭能咋的?

父親又喝下一碗酒,然後就醉了。在醉前,父親又喊來了小伍子,他衝小伍子說:讓她吃,吃完把她送回去。看這丫頭能咋的!說完一頭栽在牀上,呼呼地睡去了。

那天,琴臨離開父親房間時扔下一句冷冰冰的話:鬍子!

小伍子聽完琴這句話,沒有生氣,反而笑了。小伍子笑着說:小心我們師長一槍崩了你。

有了這一次之後,父親以爲離娶琴的日子不遠了。他沒有料到事情發生了意外。

軍區的參謀長胡麻子也看上了琴。胡麻子是外號,因爲臉上生滿了麻子而被人稱爲胡麻子。胡麻子在長征時就已經是團長了,那時胡麻子就已經結婚了。長征開始時,老婆就已經懷孕了,走到草地時,老婆早產了。他把老婆背到一個避風的柳叢後,準備親自爲老婆接生。不幸的是,早產的孩子無論如何也不能順利地生產,疼得他老婆爹一聲娘一聲地叫。他揹着老婆行軍時,已經掉隊了,走在茫茫草原連個人影也看不見。他衝老婆喊:使勁,你快使勁!老婆哪裡還有什麼勁,一路上的行軍,吃沒吃喝沒喝,萬里征程早就耗去了她的力氣。胡麻子急得團團轉,正在這時,他又發現了敵人的追兵。敵人呈扇形向他們包圍過來,子彈在他的頭頂飛過。胡麻子知道,再這樣下去被敵人俘虜是在所難免了。如果揹着老婆一起走,也無法跑出敵人的包圍。這時,老婆也清醒過來,她衝胡麻子說:你快跑——等革命勝利了,你再找一個女人……胡麻子給老婆跪下了,他不能眼睜睜地看着老婆落入敵人之手,他掏出了槍,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等革命勝利了,我來給你收屍!他的槍響了,老婆躺在一片血泊之中。胡麻子滿眼淚花地跳起來,一邊向敵人射擊,一邊向自己的隊伍追去……

胡麻子一直牢記着老婆的話:等革命勝利了再找一個女人。在風雨飄搖的戰爭歲月中,他一直沒有勇氣再找個女人。現在革命勝利了,胡麻子也已經四十出頭了,也就是說,這輩子的好時光都快過完了。胡麻子有千萬條理由找一個稱心如意的女人,享受一次生活。他在文工團演出時,看上了琴。他覺得只有琴才能陪他走完後半生。

於是,他乘坐的那輛美式吉普車,經常停在文工團的樓下。父親那匹高頭大馬也時常拴在文工團樓下的樹上。這就引發了一場不可避免的衝突。

父親和胡麻子兩人同時出現在文工團的排練廳裡,驚動了文工團所有的人,包括年過半百的文工團長。這是位在延安時期參加革命的老文藝工作者。他命人給胡麻子和父親端茶倒水,一邊意義不明地說:歡迎領導來檢查工作。

胡麻子就揮手說:去吧,我們就是看看,忙你的去吧!

老文工團長也就退下了。

不用說,胡麻子知道父親的心思,父親也知道胡麻子的心思。但兩個人卻不知道他們是一對情敵,父親以爲胡麻子看上了別的丫頭,胡麻子也這麼認爲。兩人嘻嘻哈哈地坐在一起喝茶看女人時,胡麻子衝父親打了一拳說:你這小石頭,還年輕嘛,急啥子嘛!父親說:×,我都三十六了!興你急就不許我急了?兩個人一邊說笑一邊打着哈哈。父親在胡麻子眼裡是年輕的,也是最受器重的一名師長。胡麻子在父親的眼裡是位能征慣戰的首長,兩人趣味相投,感情非同一般。

當兩個人發現自己都喜歡琴時,胡麻子的臉色不好看了,父親的臉也沉了下來。胡麻子先站了起來,他衝父親說:石光榮同志,你出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父親也站了起來正色道:參謀長同志,我也有話對你說!兩個人一本正經地來到外面走廊上。胡麻子一拍父親的肩膀說:我說小石頭,你算了吧。看上誰你說,我給你做媒!

父親覺得事情麻煩了,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把琴拱手讓給別人。是他先發現的琴,他已經搶佔了這塊高地,要是有人膽敢來奪,那隻能是一場殊死決戰了。父親見胡麻子這麼說,也不甘退步地說:參謀長,這人是我先看中的,你再換一個吧。到了你結婚時,我給你當伴郎!

少扯,還是你換一個!胡麻子說。

你少扯,你換一個!父親說。

小石頭,老子算瞎眼了,讓你當師長。胡麻子激怒了。

父親也當仁不讓,他見胡麻子不肯退步,也急了道:我看你不配找那丫頭,你這是老牛吃嫩草!

王八蛋,老子斃了你個小石頭!說到這兒,胡麻子掏出了槍。父親的話大大地刺傷了胡麻子的自尊心。

父親見胡麻子真的急了,也衝不遠處的小伍子喊:抄傢伙!父親的槍一直在小伍子身上揹着。小伍子聽見父親讓他抄傢伙,幾步就躥了過來。他掏出槍“嘩啦”一聲頂上了子彈,虎視眈眈地衝着胡麻子。在他的眼裡首長只有一個,那就是父親,他纔不管什麼參謀長不參謀長呢。

胡麻子被眼前的情景氣壞了,臉上的肌肉顫動着,握槍的手也在抖着。他語不成聲地說:好你個小石頭!好小子,他媽的你好小子,看老子斃不斃你!

說完“嘩啦”一聲,也把子彈上了膛,一場血腥的戰鬥即將爆發了。早就在暗中觀察動靜的老文工團長衝了出來。其實文工團長早就明白了兩個人的來意,他知道兩個人同時看上了琴,他沒料到的是,兩個人會爲琴舞刀弄槍動真傢伙。他在心裡驚呼一聲,要出人命了!於是奮不顧身地衝出來,用身體擋在父親和胡參謀長之間。文工團長先勸父親,他說:這位首長,息怒哇!有話好說,好好說嘛!

父親用鼻子哼了一聲道:胡麻子你休想老牛吃嫩草!那丫頭是老子的,你別想動一根手指頭!

胡麻子也說:你也不是他媽的牛犢子!比我小不了幾歲!那丫頭是老子的,你休想動她一指頭!

文工團長又勸胡參謀長道:首長,別生那麼大的氣嘛!咱文工團的姑娘多的是,要是你們願意我給你們做媒,保證你們未來的夫人個個漂亮。

父親和胡麻子真刀真槍地在文工團的走廊上較量時,周圍聚滿了看熱鬧的人,有文工團的演員,也有來文工團辦事的人。他們都不明白,兩位首長爲什麼要拔槍相對。胡參謀長首先考慮到了自己的身份,他哼了一聲,收起槍,衝父親道:小石頭,你小子他媽的!父親也不甘示弱道:胡麻子,誰怕誰呀!

胡參謀長走了!父親也走了!出了文工團的樓,胡參謀長坐進了那輛美式吉普,父親騎上了他那匹高頭大馬。父親衝着吉普車的後屁股說:老牛,呸!

父親和胡參謀長爲爭一個女人而吵架的事,很快得到了軍區領導的重視。他們首先批評了胡麻子,批評他不該爲一個女人而失去了參謀長的身份,同時指出要找老婆可以通過組織嘛。

於是軍區首長一個電話打到了文工團,讓文工團長帶上所有未婚女文工團員讓胡參謀長選。文工團長留了個心眼,他沒敢讓琴去,他怕琴萬一被參謀長留下,真的會惹出人命來。胡參謀長也怕事情不好收場,他了解父親是個說得出,也做得出的主。他便沒再提琴,而是又看上了一位叫柳的姑娘。柳姑娘不太情願,只有軍區首長親自出面做柳姑娘的工作了。

父親經過這一場風波之後,他和琴的關係不想再拖下去了,他要快刀斬亂麻了。

警衛員小伍子很快便從文工團長那裡打聽到了琴父母的住址,父親的意思是要拜上一拜未來的岳父岳母的。父親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顯得老謀深算,他從琴的眼睛中已經看出她並不喜歡自己,要想贏得琴的愛情還有漫漫的長路在等着他。父親三十六歲了,他不能再等下去了。於是,在瀋陽初秋的一天,父親騎着高頭大馬,在小伍子的引領下,找到了琴的家。琴的家位於瀋陽城內著名的中街上。琴的父母已有六十開外了,老兩口老年得子生下了琴。琴的一家,是世代開金店的,生意最火爆時,還要數琴的爺爺。那時,世道還算太平,在國泰民安的環境中生意也最好做,琴的一家在爺爺那一輩把生意做到了高峰,瀋陽城內金店就開了好幾家。待爺爺望着越聚越多的金山銀山不願意離開這個世界而又不得不離開時,琴的父親當上了金店的掌櫃。起初的買賣仍順風順水,接下來就不行了,先是日本人侵佔了東北。一時間,東北大地狼煙四起,逃荒要飯的百姓不計其數。琴的父親是極聰明的人,他們似乎看到了將來的日子並不好過,能平安地活命是比眼前什麼都要緊的事情,於是狠下心來,賣掉了金店。即使不賣金店生意也不好做了,人們連飯都吃不上,還有誰買金貨呢?這是琴的父母的非常明智之舉。琴的一家,在瀋陽城內是很有名氣的,漢奸、日本人經常不斷地來找琴一家的麻煩。琴的父母只能花錢買平安了,於是把不少黃燦燦的金貨源源不斷地送給日本人和漢奸。他們在日本人的眼裡,是大大的良民,琴的父母花錢買來了平安的日子。日本人投降,國民黨佔據了瀋陽城,琴的父母又用同樣的辦法買通了國民黨。後來國民黨潰敗到關內,解放軍進駐瀋陽城,這時琴父母的家族已沒有什麼了。但在大軍南下時,父母仍蒐羅出最後一點積蓄送給瞭解放軍,瀋陽市**仍記着筆賬。

現在琴的父母已經是一貧如洗了。琴的父親在家門口開了一個小門臉,靠加工金、銀首飾度日。當父親來到琴家時,琴的父親戴着老花鏡,正在加工一隻銀手鐲。父親的馬蹄聲使琴的父親擡起了頭,他看見了父親,心裡莫名其妙地緊了一下。在剛剛太平的日子裡,百姓對軍人仍心有餘悸。雖說解放軍不同於日本人,也不同於國民黨,但在百姓們的心裡仍重重地留下了一道陰影。

父親從馬上跳了下來,他手裡提着馬鞭,表情是舒展的,他要給未來的岳父岳母一個良好的印象。他走過去就說:這位大叔,你可是琴的父親?父親已經知道琴的名字了。

老金匠忙答:正是,正是!這位首長請屋裡坐吧。

父親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他把馬鞭遞給小伍子,跟在老金匠的身後走進琴家。父親面對着琴的父母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老金匠忙前忙後,又是點菸又是倒茶。他們一家對解放軍並不陌生,琴還在文工團裡當着演員。當初琴參軍時,文工團長就曾到家裡坐過。那一次,文工團長給琴的父母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們才同意讓琴參軍。父親的出現,他們差不多把父親當成一家人了。琴的母親又熱情地拿出瓜子招待父親,父親仍然不知如何開口。他緊張而又有些羞怯地望着琴的父母,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後來,他乾脆眼一閉心一橫,“撲通”一聲就跪在了琴的父母面前,乾裂生硬地叫了聲:爹、娘——

父親這一叫,可叫傻了琴的父母,他們一時沒回過味來。他們對望一眼,很快又把目光集中在了父親的身上。父親的決心已定,一不做二不休了,他又說:我要娶你們家的琴!

這下琴的父母聽明白了,他們搓着手,忐忑不安地繞着父親轉了三圈。最後還是琴的父親先醒悟過來,他用手扶起父親,一邊扶一邊說:這怎麼說話的?快起來,快起來,你看你這孩子!

琴的父親居然稱父親爲孩子,這令父親大爲感動。在那一瞬間,父親想起了記憶中的父母,他的眼圈紅了一下。在站起來的過程中,哽着聲音又說了句:我是非琴不娶了!你們就是我日後的爹孃了!

父親字字血、聲聲淚的表白,着實感動了琴的父母。他們再一次仔細地打量着父親,父親的身材孔武有力,面相粗糙,卻也濃眉大眼,自己的女婿能長成這樣也算不容易了。這兩位飽經戰爭磨難的老人第一次經過這樣的事,在他們的記憶裡,日本人還有國民黨,他們要看上哪家女人,纔沒有這麼多好話可說呢,拉走就是了。父親的舉動,對他們來說簡直是擡舉,兩位老人還有啥話好說?女兒都是解放軍了,嫁給解放軍的首長那是天經地義順理成章的事情。

琴的父親扯着父親的手一遍遍地說:好,好,好哇!

琴的母親咧着嘴,她心裡很亂,不知是哭好還是笑好。她一時無法說清,女兒嫁給眼前這個男人是放心還是不放心。她是該說同意還是該說不同意。最後,她還是衝父親咧着嘴笑了。

父親眼見着自己大功告成了,看着眼前琴的父母已經把他當成一家人了,於是很豪氣地說:爹、娘,你們放心!日後有我吃的,就有你們吃的,我吃乾的,決不讓你們喝稀的!

哎——哎——琴的父母答。

父親不再戀戰了,他衝未來的岳父岳母拱了拱手,一轉身走了。父親興奮地喊:小伍子,牽馬來!

父親走後,琴的父母有這樣一番對話:

母親:她爸,這小夥子長得咋有點老呢?

父親:老啥老!你沒見濃眉大眼的,這就中了!

母親:不知他當的是啥官?

父親:我看不小了,挎槍騎馬的,不是這個長,也是那個長!

母親:琴日後嫁了他,能行?

父親:咋不行?嫁給帶長的,以後咱們也算有個靠山了。

父親懸在心裡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父親走後,琴的父母便把琴找了回來。琴一見父母的神色就什麼都明白了,她哭了,爹一聲娘一聲地叫,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一邊哭一邊說:我不幹呢!我不想嫁人呢!

母親以女人之心理解着女兒也寬慰着女兒,母親一邊勸琴一邊說:哭啥哭!你也不小了,都二十了,女人早晚不得嫁人。父親對娘倆的婆婆媽媽甚感不滿,他衝女兒吼了一聲:別哭!這是你的福氣哩!

女兒仍哭,哭得悲痛欲絕、死去活來的樣子。沒有人知道,琴自己正在戀愛,父親的插足,使她的愛情夭折了。琴在哭自己夭折的愛情。

琴的父母在這邊死去活來,掰饃饃說餡地勸着琴,父親已經在那邊大張旗鼓地開始張羅婚事了。結婚對於剛進城的部隊來講,已經習以爲常了。就像起初的戀愛一樣,集體上陣,一個衝鋒下來,就有一連人結婚了。父親的婚禮算是遲到的。父親很快從機關裡開出了結婚證明。一個電話打到文工團,文工團長不敢怠慢也開出了琴的結婚證明。兩個證明放在一起,交給地方**,由**出具一張證明,就算結婚了。

琴還在家哭鬧時,父親在那邊已辦完了所有的手續。辦完手續的父親,派小伍子牽着馬,另外又派出一連戰士來接新娘子琴了。一連人馬浩浩蕩蕩地開到琴的家門前。父親那匹高頭大馬披紅掛綠,它還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情,顯得很興奮,站在琴家門前引頸長嘶,小伍子就喊:請新娘子上馬嘍!一連戰士也齊聲吶喊:請新娘子上馬嘍!喊聲驚天動地。

琴的父母連拉帶扯地把琴從屋裡拖了出來。琴仍然在哭,一邊哭一邊喊:不呀,不呀——琴一交到一連人馬手裡,那就由不得琴了。不管她是哭是喊,往馬背上一摜,打馬便跑。整齊的腳步聲,伴着琴無力的哭泣聲,終於遠去了。

父親結婚那天,三十二師像過年一樣的熱鬧,豬殺了,羊宰了,全師放假一天。在一個操場上,擺出了上百桌酒席,黑壓壓的一片。父親的戰友、首長都前來慶祝,那些日子部隊幾乎天天過年,因爲天天有人結婚。琴一被接到三十二師,全師上下沸騰了,全師上下齊聲吶喊:新娘子,新娘子!——喊聲如滾過的一片雷鳴。

進了新房的琴仍在哭鬧,父親不管她鬧不鬧。心想:你都是我的人了,哭有啥用,鬧有啥用!看老子喝足了酒,怎麼收拾你!

父親命令小伍子看好新娘子,自己便來到操場上喝酒了。酒是大碗裝的,肉是大盆盛的。父親就亮起嗓門說:今天我結婚了,是三十二師大喜的日子。來,幹!父親帶頭幹了。

幹!幾千人一起吶喊。

正吃着、喊着、喝着,胡麻子來了。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來了新夫人。新夫人果然年輕漂亮,喜滋滋地隨在胡麻子身後。他一下車就大着嗓門喊:小石頭,老子來喝你喜酒來了!

父親已有些酒意了,他沒想到胡麻子會來。父親高興了,舉着酒碗就衝胡參謀長走去,一邊走一邊說:你這條老公牛,先幹了這一碗!參謀長就幹了。喝光了酒,他沒看見琴,就問父親:新娘子呢?

父親不好意思地說:奶奶的,在屋裡哭哪。胡參謀長也就哈哈大笑,笑過了,把嘴湊到父親的耳邊說:我剛結婚時也這樣,女人就得收拾!收拾完了,她就不哭了。

說完就看身旁的新夫人,新夫人正滿面潮紅地望着他。他就又笑了。

參謀長臨走時,拍着父親的肩膀大聲地說:你這個小牛犢子,好好幹吧!

說完大笑着走了,他還要到別的師去慶賀。那些日子,他們有慶祝不完的婚禮。

父親又端起酒碗向將士們走去,他要讓全師官兵喝好,吃好,然後他才能去收拾琴。

很晚了,酒宴才結束。

父親東搖西晃地向新房走去。那天晚上,他用三十六年積攢起來的力氣,收拾了琴。琴已經沒有力氣再哭泣了。

父親婚後的第二天,文工團出了一件事。一名男文工團員,企圖用上吊的方式結束自己年輕的生命。幸虧人們發現得及時,七手八腳地把他從繩子上解了下來,才倖免了一場災難的發生。那名男文工團員叫楓,後來父親有幸見到了楓。楓長得很白,並有一雙憂鬱的目光,的確很年輕,也就是二十剛出頭的樣子,脣上的茸毛剛剛冒芽。父親在看完楓之後,在心裡說:哼,一個小毛孩子!父親沒有把楓放在眼裡。

在起初的日子裡,婚後的父親並沒有享受到家庭帶給他的樂趣。琴從進到父親這個門,一直沒有和父親說過一句話。琴在婚後的第三天,便又回到了文工團。文工團有許多演出在等待着琴,琴上班時吃在食堂。琴上班的第一天晚上,又如婚前一樣準備睡到自己曾住過的宿舍裡,被老文工團長髮現了。他怕琴不回家,半夜三更父親來找,那會使文工團亂七八糟的。所以,文工團長死活不依,並親自把琴送了回來。父親看着回來的琴,一聲不吭,只是笑,琴不理父親,穿着衣服就躺下了。父親也不在乎,這些天,都是父親爲琴脫衣服。父親爲琴脫衣服時,心裡充滿了激情和快感。父親一邊爲琴脫衣服,一邊在心裡惡狠狠地說:看老子今夜怎麼收拾你!

琴無法在文工團住下去,演出之後,她便徑直回到住在中街的父母家中。琴在夜深人靜時刻突然出現在家中,這可驚壞了父母。他們在女兒婚後才知道父親是一位師長,師長對他們老兩口來說,已經是個了不得的大官了。老實本分的百姓,別說是官,就是兵他們也會嚇得腿肚子發抖。他們在女兒婚後,曾暗自慶幸老天有眼,讓他們的女兒攀上了高枝。那幾日激動得老兩口整夜無法入睡,不僅女兒日後有享受不完的清福,他們也會跟着沾光的。女兒的突然而至,老兩口的心境可想而知了,新婚沒幾天,女兒就跑回來,這成了啥事!老兩口從炕上爬起來,穿戴整齊,不由分說,齊心協力地把琴又送到了父親的門下。父親仍不說話,其實他的心裡樂開了花,心想:看這個丫頭能整出多大動靜,還不得乖乖地回到老子的懷裡!這一夜,自然是父親又一次爲琴脫衣服,琴不推不拒,閉着眼睛,死了似的任憑父親擺佈。

從那以後,琴沒處可去了。每當演出完她只能回到父親身邊。琴一日三餐吃食堂,父親也吃食堂,只有晚上,父親才和琴雙雙躺在牀上,幹一些一家人才能幹的事情。父親對這一切滿不在乎,他已經習慣了吃食堂的日子,他覺得這沒什麼不好。讓父親不滿的是,琴從結婚到現在還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甚至連正眼都沒有看過他一次,這使父親很煩惱。在煩惱中,父親想起了小白臉楓,琴不理父親也就是說琴仍沒忘記楓。楓仍在文工團裡,琴天天去文工團和楓在一起,他們之間會不會發生點別的事情?父親一想到這,更警覺起來,他胡思亂想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把警衛員小伍子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如此這般地交代給小伍子一個任務,小伍子得令而去。

從那以後,在文工團的院子裡,經常可以看見小伍子活動的身影:有時他趴在門縫裡看琴和一幫青年男女練功;有時他趴在食堂的窗子上看琴吃飯;就連演出,小伍子也不放過,前臺後臺地轉悠。總之,凡是琴的身影在哪裡出現,哪裡就有小伍子活動的足跡。直到演出結束,琴走在前面,小伍子隨在後面,一直等琴走進父親的房間,小伍子才肯離去。

第二天一早,小伍子向父親報告道:

報告師長,一切正常!

父親指示:繼續偵察!

小伍子又開始了新的一天的工作。

有時父親也會出其不意地出現在文工團院裡,他一邊和熟人打着哈哈,一邊向排練廳走去,直到他看見琴好端端地在那兒跳舞或者唱歌,他才放心地離開。幾次之後,老文工團長也於心不忍了,他打着哈哈衝父親說:師長呀,忙你的吧,這裡有我哪!

父親搓搓手,笑笑道:那是,那是。然後騎馬離去。

父親和琴這種不即不離的關係一直持續到琴懷上了林。起初琴不知道自己懷孕了,有一天她又嘔又吐,才知道自己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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