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策的假期結束,自洛陽回返長安,他這次要在長安常住,將院兒裡的下人僕役都帶了回來,權忠先行一步回府,做些入住準備。
途中偶遇一對中年夫婦,男子遍體鱗傷,奄奄一息,女子懷抱一嗷嗷待哺的幼兒,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一家子被賊子丟棄,橫臥在官道中間,擋住了車馬去路。
管事權祥去查看,見狀心生惻隱,探問一番,得知是東都近郊的村民,遭賊人擄掠,燒了家中房屋,又爲村老所不容,已是走投無路。
權祥據實回稟,請權策決斷,權策專心致志鍛鍊握筆的手腕姿勢,無心搭理,隨口問旁邊的雙鯉,“雙鯉說,該怎麼辦?”
雙鯉小腿晃盪着,伸出腦袋看了一下,抿抿嘴脣,歪着頭小聲道,“大郎,咱們院兒裡還少個園丁和粗使婆子,要不就收留了他們吧”
“聽雙鯉的”權策漫不經心地同意,“記得要他們按手印,籤mài shēn契”
雙鯉聞言,咬着下脣,歡喜地點頭,在她看來,籤mài shēn契不是羞辱,是保障,能做大郎的奴僕,是他們的福氣。
“是,大郎”權祥領命去辦事兒。
“呀,大郎,你都抓到筆頭上去了”雙鯉嚷嚷了起來,權策溫溫一笑,將手後移,修正了姿勢。
權策一行在渭南稍停了半日,請了醫生爲那男人診治,他身上傷口看着嚇人,卻都是皮肉傷,未傷及骨頭內腑,簡單包紮調理,喝了碗蔘湯,已經恢復大半。
權策親自去探看,那中年婦人感恩戴德,跪在地上不停磕頭,權策扶起,“不必多禮,你們夫婦如何稱呼?”
“奴家夫家姓祝,行三,不曾有名字”中年婦人穿着粗布衣服,慈眉善目。
權策看向牀榻邊躺着,伸胳膊蹬腿兒的幼兒,“祝三嫂,這孩子,是你們的?”
祝三嫂低垂着頭,手腳沒處放,“是奴家的孩子”
權策笑了,伸手碰了碰小孩兒胖乎乎的小臉,被他抓住了手指頭,勁兒不小,“倒是壯實,可有名字?”
“貧賤人家,只有個賤名,叫虎娃子”祝三嫂看向孩子,滿臉慈愛。
“這個名字不好,我給他取個名字,叫平安吧,祝平安”小孩兒張着沒牙的小嘴兒,要把權策的手指頭往嘴裡送,權策抽回手指,負手離去,平平安安,比什麼都重要。
“奴家謝主人賜名”祝三嫂雙膝跪地叩頭,貴人賜名,多少也能沾上點兒福氣。
從金光門進入長安,一行人回了義陽公主府,權祥指揮下人安頓傢俬,權策去了書房。
權忠已經在門外候着。
“……盜掘墳墓,扔了三個差不多的屍首到房子裡,一把火燒了……滅了村老的口……”
權策右手撐着額頭,看不清表情,“長安情形如何?”
“……已經抓捕了數十家李氏勳貴,前日御史中丞來俊臣因爲爭搶犯人,和侍御史侯思止起了衝突……黃國公李撰聚衆反抗,闔府被殺……常樂公主的孫子左衛勳府郎將劉桐畏罪潛逃,至今未曾抓捕歸案……”
權策沉默不語,權忠頓了頓,又說道,“主人近日修身養性,甚少外出”
“權立回來了,我已吩咐過他,銀錢上的事情,你自去找他便可”權策沉聲叮囑,“你只須記得一點,寧可一無所獲,不可鋌而走險,一切以安全爲上”
“這段時日非常時期,看管祝家夫婦,不許出府門,父親那邊,多加派人手,適當時候,可以做些動作,驚他一驚”
權忠領命告退。
午後時分,權策前往天官衙門換領官憑,搖身一變,連降四級八階,成了從六品上的文官,耳聽得衙門裡議論紛紛,都在說武后新一輪的大清洗,言談之間都說不好越王李貞到底是哪頭的,扯個大旗zào fǎn,身死族滅不說,還把一大批李氏宗親送上了斷頭臺。
“聽說這幾日御史臺和麗景門都在找劉桐的線索,要在這個案子上見個高低”
“見高低?呸,還不就是兩條瘋狗搶功勞”
“嘖嘖,這兩家可都是大有本事,抓一個牽連一串,羅織起罪名來密不透風”
“聽聞有人要彈劾義陽公主府的權家父子,武天官給壓下了……”
“慎言”
衆人噤聲,目光有意無意在權策身上掠過,他團團拱手,加快腳步,出了天官衙門,嘴角流出笑意,被排擠了,這樣很好,李家人不會想用他,武家人也不會忌諱他,武承嗣知曉武后對權策的態度,自不會讓人添堵。
不過聽這些下層官吏言論,都是心向李氏,武后的根基,始終不足。
他換了六品青衫官服,入宮報道,上官乃是鳳閣舍人王教,此人不苟言笑,舉止沉穩有度,博聞強識,政治禮儀無所不達,口授草詔,文思泉涌,跟他見了面,只提了兩個問題。
“書寫手速如何?”
“尚可”
王教竟然還要測試,口中草擬了一份授張說起居郎制,將張說履歷才華,制科考試的表現一一表述,片刻間已是五百言,權策勉力跟上,唸完寫完,字跡雖潦草,殆無差錯。
王教瀏覽他書寫的制文,頷首通過,“既你無差,此制無用矣”引燭火燒之。
又問,“身體可經得住熬夜?”
權策謹慎對答,“一兩夜無妨”
“甚好,你可入職,我遣人知會上官待詔,天后身邊值守日程,她自會安排於你”王教一招手,叫來個小宦官,命他入內廷通報。
“權左史,請隨我來”上官婉兒沒有露面,是個小宮女,左史是起居郎的雅稱,相對於起居舍人的右史,起居郎記載君王行止和國家大政,起居舍人記錄君王制命誥敕,左右史的稱呼因朝會時兩人立於丹陛之下,左右相對而來。
入得紫宸門,上官婉兒在高臺之上負手而立,面上含笑,眼中冷意閃爍,“權左史,果然非常人,變色龍也似,在我面前,就是不解風情的一介莽夫,換了個人,就成了柔情款款的翩翩雅士”目光噴火,牢牢鎖定他,權策心知,若是沒有個合理的解釋,他怕是要糟。
心思急轉間,權策故作平淡地反問,“待詔,您聽說過近鄉情更怯嗎?”
“此人之常情,與你反覆作態有何關聯?”上官婉兒接了他的話,仍是冷漠。
“因思鄉日久,近鄉猶情怯,近人,更甚”權策擡起頭,跟她對視了片刻,復又把頭垂下。
上官婉兒的視線在他身上游走良久,靠近了兩步,兩人衣袂相接,“才說你多了英雄氣概,卻也膽小的緊,奴奴可不敢輕信,除非,你能把這闕摸魚兒,全詞贈給奴奴”
權策低垂着頭,微微側轉身,拉開些距離,“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
上官婉兒聽得心馳神往,蕩氣迴腸,看他恭敬謹慎,微微愁苦的樣子,突然有些懷念那次浴湯殿的唐突,他贈送的卿本佳人,一直掛在桌案邊。
權策的確愁苦,在這風雲詭譎中打滾,蛻化得厲害,心,漸黑了,這麪皮,也是要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