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道,蒲州,桑泉縣。
蒲州古稱蒲阪,爲后土所都,有天下之中的美譽。
桑泉爲蒲州治所,土地平坦肥沃,農桑商貿興盛,車馬輻輳,人丁繁茂,蔚然大城,爲河東道第一。
與旁的城池總是建在平坦地帶不同,桑泉反其道而行之,整個城池地勢呈現高低傾斜之狀,城中有一條長阪坡道,綿延十餘里,東西兩端高差約百餘米,起於普救寺東側的峨眉嶺,經寺坡向西,直下黃河邊的蒲津橋,橋邊築有鎮河寶塔,名曰鸛雀樓。
河東柳氏傳承已久,但並非千年世家,在南北朝時期,經歷了五胡亂華,宗族中人有的歿於戰亂,有的背井離鄉,菁華大多衣冠南渡,散落各地,雖然柳姓士人皆以河東爲堂號,但族譜散佚,難以接續,終難定下歸屬。
此時聚居在桑泉的河東柳氏,族親約莫數千人,族中田連阡陌,呼奴使婢,鐘鳴鼎食,爲河東第一望族,族人爲官的不多,官位也普遍不高,卻家學淵源,多出才子雅士,文字往來,詩詞酬唱,以風雅着稱。
柳氏族長爲柳從裕,其人年過花甲,常年臥病,早已不理事,長子柳察躬主理族中庶務,他便是相王側妃柳氏和柳鎮兩人的父親。
世家大族,衆口難調,人心莫測,柳察躬代父理事,又出身嫡支,雖說名正言順,但仍架不住有心之人時常明裡暗裡掣肘,族老之輩,都是柳從裕同輩之人,是柳察躬的長輩,常以身份相壓,令他左支右絀,族中各類爭議雜音,不絕於耳,數年來,熬得盛年早衰,華髮叢生,也只是勉力支持而已。
眼下的河東柳氏,有詩詞,而無簪纓,有財貨,而無威名,徒具空殼,難與五姓七望比肩,再遇災變,只能如同以往,任人宰割,嫡支一脈早有心改弦更張,順應時勢,以俊秀子弟出仕入朝,以遠支庶出經營商貿,以豐宗族羽翼,以厚家業底蘊。
也就是因爲這個遠略,柳察躬力排衆議,一力將女兒柳氏送入宮中,成爲當時的睿宗妃嬪,可惜朝局風雲變幻,睿宗李旦從皇帝而皇嗣,再到相王,節節敗退,又飽受擠壓,令柳察躬的綢繆落在了空處,有志難伸,更在宗族中,受到守舊族老的沉重壓力。
然而,他將柳氏帶入神都的野心,仍舊未死。
前不久,他又得到了個契機,偶然聽聞通商府蒲州郎中齊衝散布的消息,言及他手中掌握巨量銅錢,思前想後,與心腹幾番密議,派了長子柳鎮入京,試探相王心意。
一切如他所想,柳鎮帶回了好消息,相王有鴻鵠之志,有意梳攏河東道爲己所用,承諾河東柳氏襄助他如願,他便助力柳氏在今科春闈大展拳腳。
柳察躬相信了女婿的承諾,在他的理解中,相王李旦作爲女皇碩果僅存的兩個兒子之一,當朝親王,要擺弄一下春官衙門,安插幾個進士名額,豈不是探囊取物?
柳鎮返回蒲州,便得到了他的全力支持,策動宗族力量,有序進取,逐步瓦解腐蝕河東道官場。
前日,神都來信,朝廷動向有變,時日緊迫,可舍小取大,不必貪多,務必從速捏住河東道主要官員的把柄。
柳察躬一急之下,加大了力度,竭力運籌,只爭朝夕。
也不知怎的,風聲走露,引來族老們的劇烈反彈,鬧將起來,兩廂爭執不下,官司打到了柳從裕的病榻前。
“族長,我河東柳氏,清清白白,百年令名,以文雅折服天下,從不做誰家鷹犬狗腿,也不爲五斗米折腰,柳察躬倒行逆施,爲一己私利,違背耕讀傳家祖訓,決計不可再任他胡作非爲下去”
聲如洪鐘,義正詞嚴的,是族老柳從厚,河東柳氏按部就班的既得利益者,也是嫡支主張改革最鐵桿的反對派,他子孫繁茂,大多交遊廣闊,在文學辭藻上頭,頗有建樹,撐起了柳氏在外的名望,在宗族中話語權很重。
柳從裕靠坐在牀榻上,微闔雙目,不開口。
柳察躬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強忍着道,“堂叔,你便不想着,有朝一日,你的兒孫能佩紫懷黃,聞達天下?”
“即便是要,也要自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各憑本事罷了”柳從厚針鋒相對,冷哼一聲,“你一身並非自有,干係宗族,若是做了誰家的犬馬,全族蒙羞,族人苦心掙來的名望,毀於一旦,爲叔勸你一句,懸崖勒馬,爲時不晚”
聽得這番倚老賣老的說辭,柳察躬氣得三尸神暴跳,這是chì luǒ裸地打臉,誰人不知,宗族的名望,是他柳從厚的子孫在撐着。
“我也做如此想,神都風大,小門小戶,摻和不起”
“你若是擔憂自家女兒,儘可教她做好女德、女誡,行的端,做的正,又怕得甚來?何苦賭上宗族命數?”
“正是此理,大家小家,還須有個輕重,掂量不輕,還應多集思廣益,不可貿然獨斷”
……
族老們一聲接着一聲,皮裡陽秋,將柳察躬數落得一無是處。
“咳咳……”柳從裕輕咳兩聲,衆人紛紛住口,看着他,看他如何處斷?
“你們吶,家務事,家中了,攀扯那許多作甚”枯瘦的手指點了點柳察躬和柳鎮,“你們兩個,禁足三日,好生抄寫祖訓,往後族中事務,都要依着祖訓來,不可任性……你們幾個,多幫襯着,別讓他們犯糊塗”
柳從裕說得雲淡風輕,指派的人卻盡是嫡支強幹之人。
“哼……”柳從厚哼了一聲,也不敢再多糾纏,畢竟嫡支勢大,胳膊擰不過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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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察躬與柳鎮對視了一眼,咬了咬腮幫,眉眼之中焦慮之色甚濃。
蒲津橋,鸛雀樓。
一行人自黃河邊漫步行來,登上鸛雀樓,俯視大河滔滔。
“風調雨順,物華天寶,好地界”一行人中,有個大腹便便的老者,捋須感慨。
旁邊有個俊秀的玉面郎君,身量有些矮,身段也有些瘦弱,與那老者並肩,聞言只是頷首,矯首遠望,深吸一口氣,很是享受。
久在宮禁,她這種zì yóu清新的味道,闊別太久了。
要是身邊的人,不是這個老年胖子,而是自家郎君,便更好了。
“謝娘子,右相吩咐,兵貴神速,令我等馳驛查案,怕是不宜遷延,當前往蒲州刺史府公幹爲上”老年胖子,也就是狄仁傑,終於忍不住了,他們昨日便到了蒲州,先去了峨嵋嶺,又來了鸛雀樓,像是遊山玩水一般,哪有半點急迫在?
謝瑤環面上竟是溢出一絲笑意,強行板起臉,冷聲道,“狄相,你過界了,你自去查你的案子,莫非要指揮我行事不成?”
狄仁傑一口氣噎住,難受得緊,隨行而來的查案人手,有三法司的,也有宮中的,洋洋近百人,但他除了隨身護衛,又能指使得動誰?
“呵呵,不敢,敢請與謝娘子一明一暗,各自行事”狄仁傑給足了謝瑤環顏面,帶着自己的護衛離去。
謝瑤環目送他的背影,不由咯咯笑出聲來。
權策勒令,急於星火,太平公主卻憂心權策受限,設法絆住了河東柳氏的進度。
他們一路上風風火火的,竟是來早了。
“你卻也有失算的時候,更可心了呢”謝瑤環輕笑着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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