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宮,仙居殿。
武后盤膝坐在案前,雙目冰寒,視線有如實質,殿中有兩人,跪着的,是皇嗣李旦,權策印象中,似乎很少有他站立的模樣,都是跪着,一直跪着,趴着的,是河內王武懿宗,他趴着不是行禮,而是有傷,捱了二十梃杖。
殿中都是沉默,權策自踏入此地,便側身垂首站着,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武后身後兩側,跪坐着的上官婉兒和謝瑤環也是如此,垂首靜默。
許是氣氛過於壓抑,伺候的宮女一不留神,手一鬆,將捧着的白玉果盤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打破滿堂靜寂。
宮女趕忙跪在地上,口不能言,磕頭如搗蒜。
武后瞥了她一眼,輕喝一聲,“退下,去慎刑司領罰”
宮女歡天喜地叩頭,倒退出殿,慎刑司乃是殿中省內設,處刑一向不嚴厲,極少要人性命,若是去內侍省領罰,那能活着出來的,都是祖墳冒青煙的。
“罷了,起來吧”武后的聲音中帶着嘆息,意興闌珊,“總歸都是些不中用的,旦,蘇仁師的處置,朕交給你,日後,多睜開眼睛,看看人心”
“謝母皇教誨,兒臣定當盡心辦理,讓叛國逆賊得到應得之報”李旦扶着雙膝起身,努力彎着腰身,只是腹部過於肥胖,彎得艱難,看得也只覺醜陋,尤其是與旁邊身姿挺拔銳氣勃發的權策一對比,更是不堪入目。
武后扶了扶額頭,要強好勝一輩子,從沒低過頭服過輸,只是在子嗣方面,她實在是硬氣不起來,轉頭面向權策,沉沉問道,“權策,左羽林衛中,秉德所領憲兵,用途只是糾察?”
“是的,陛下,憲兵哨隊專職司掌軍紀”權策躬身回答。
武后聽了,輕輕點了點頭,又猛然站起身,雙臂在御案上用力一掃,稀里嘩啦將一應物事掃落在地,額角青筋隱現,胸前高高隆起的雪山急劇起伏,咬着牙低吼,“朕的十萬大軍,朕的大好江山”
噩耗傳來已有數個時辰之久,武后一直風輕雲淡,不見氣怒,如同定海神針,安穩了朝堂恐慌凌亂,直到眼下,總算流露出些許煙火氣。
“陛下,陛下息怒,陛下保重鳳體”武懿宗趴在地上,像一條蟲子一般蠕動上前,亢聲大呼,“臣,臣願領軍上前線,與李盡滅不死不休”
“母皇息怒,兒臣無能,願親赴北都,戍守國門,兒臣在,則北都在”李旦再次跪下,聲量沒有武懿宗那麼高,卻動了衷腸,眼圈通紅一片。
權策在側,看在眼中,只是躬身道,“陛下,契丹乃將軍之事爾,不值深憂,臣爲陛下賀喜,河內王奮勇,皇嗣誠孝,感天動地”
武后此際也注目在她身軀胖大的幼子身上,人同此心,何況母子,自能體會李旦拳拳真摯之意,只是聽權策說得輕輕巧巧,心下頗不舒服,語帶譏刺,“好一個將軍之事,怎的,朕的羽林大將軍,可有意掛帥東征?”
權策單膝跪下,“臣乃後生晚輩,不敢僭越掛印,臣以爲,河內王在此兵火之際,誹謗北都大政,動搖軍心,致使邊關戰事不利,罪莫大焉,觀其仍有報效自新之意,陛下宜下詔申飭,發其前線領兵,戴罪立功”
話音落,武懿宗臉色大變。
這話卻是精巧陰險,將黃獐谷之敗反手扣在武懿宗的頭頂上,輕巧抹過,一個戴罪立功,爲大週二次揮軍蒙上了一層遮羞布,至於武懿宗,立功可不賞,獲敗數罪併罰,頭懸利劍,不得不傾盡全力賣命,要怪,只能怪自己禍從口出。
“呵呵,哈哈哈”武后咂摸一番話中滋味,忍不住大笑出聲,再多難事,到了權策手裡,都是圓融順手得緊,渾然天成,當即下階,來到權策身前,親暱地捏着他下巴搖晃了下,“老成持重,周全穩妥,朕甚喜之,只是,卿一味藏鋒,少年熱血何在?”
“陛下,臣願赴東疆塞外,爲河內王殿下贊畫綢繆”權策溫文一笑,他謹記古老的生存哲學,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何況一外姓,一仇人之孫,他還年輕,不用急,有的是時間,慢慢盤好這盤大棋。
“啊……”上官婉兒聽到此處,失聲叫了出來。
武后霍然轉身,視線如刀,將上官婉兒罩定當場,“婉兒,何故驚異?”
“陛下恕罪”電光火石之間,上官婉兒已經調好了表情,很是做作地掩住紅脣,表情也誇張地做驚訝狀,“臣妾只是想到,權大將軍,或許又想去上清觀抄經?”
武后眉梢一揚,似是看穿了上官婉兒的小心思,哂笑着轉了回來,正巧看到權策盯着上官婉兒的陰森目光,一瞬即逝。
武后只當是上官婉兒的小小心機,要讓權策像昔日西塞一樣,上戰場,又不得名分,不以爲意,上官婉兒卻心驚肉跳,倒不是爲自己的失態,聽到情郎要出征沙場,哪個女兒家又能淡定如恆?恰是因爲權策的目光,武后看到的是陰森,她看到的卻是嚴厲呵斥,嚇人得緊,懼怕過去,又是一陣委屈浮上心頭,即便明知在武后眼皮下做戲,一着不慎,滿盤皆輸,萬萬大意不得,郎君警告是對的,可她就是覺得難過,很難過。
眸光閃閃,有點點水潤掩藏在眼底深處。
萬般皆是命,到底意難平。
謝瑤環像是一個美麗的樹樁子,呆呆站着,手指輕撫着腰間的翠玉羽毛,她不要這樣,一定不要。
武后嘴角微挑,看着權策迅速變成溫良恭儉讓的好少年,不由失笑,“你呀,卻不是個會吃虧的,要去也好,只是不必到懿宗帳下,相反,臨機大事,由你專斷,懿宗,你可記下了?”
“臣遵旨”武懿宗一身力氣散盡,趴在軟綿綿的地毯上,有些昏昏然。
“陛下,關於隱身名目,臣有個建議”權策上前一步,沉聲道,“臣請任性,因兒女私情,擅自離京遠赴突厥,陛下加恩,雖黜免左羽林衛大將軍之職,仍派重臣隨從,命爲副使,以全藩屬禮節”
一席話出,滿殿寂寂然,武懿宗勉力擡頭,看了他一眼,這人怕不是個瘋癲,對人狠,對自己更狠。
“大郎,真大好男兒也”李旦不敢高聲語,自顧自呢喃。
自污,罷官,出使藩屬,樣樣樁樁,都在自廢武功,反襯武后雍容寬厚,待他東征歸來,不管勝敗,不僅難封,恐怕還要因擅自離京之罪發落一番,一絲好處都拿不到。
武后閉着眼睛反覆思索,易地而處,她絕難理解權策的作爲,便是爲謙沖自保,也做得過了些,除非,他對自己,對大周,是真心的,細細想來,權策黑手參與的朝爭確實不少,對武家族人也是狠辣,卻從未做過有損大周和自己的事情,反倒處處竭力維護。
“哎……”長長一聲嘆息,武后睜開眼睛,“那宮女,慎刑司如何處置的?”
“陛下,慎刑司將那宮女驅逐出宮了”上官婉兒出門打問一番,回來稟報。
“李笊倒是好心”武后嗤笑,“倒也難得,傳旨,升李笊爲殿中監”
“是”上官婉兒盈盈下拜,這便是愛屋及烏?自武后臨朝稱制以來,殿中監從來都是虛設,李笊算得是第一人了。
武后起身踱步片刻,又道,“瑤環,你懂些兵事,隨權策同往,確保他安全,多上密摺,免得朕擔憂”
“奴婢遵旨”謝瑤環面如清水,沉沉應命,心裡有朵花緩緩綻放。
上官婉兒筆鋒微抖,嘴角微揚,陛下啊陛下,怕是沉浸權術得失太多,跳不出朝局窠臼,郎君每每以白身調動大軍行攻伐之事,軍伍遍聞郎君大名而束手聽令,待得他日,官職之謂,爵位之封,於我家郎君,復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