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通天元年五月初,右羽林衛將軍武秉德中毒,夏官侍郎之爭撲朔迷離。
不兩日,衛尉寺少卿張易之赴新安縣公府,與權策密商良久。
次日朝會上,大理寺少卿林一狄上奏,以夏官侍郎位居衝要,干係甚廣爲由,請朝中重臣保舉賢能,從速定案,以免遷延日久,累及軍務。
朝中重臣被打了措手不及,尤其是在武秉德中毒後,自認爲勝券在握的宰相豆盧欽望、夏官尚書袁恕己等相王黨羽,臉色頗爲難看。
鸞臺侍郎權策適時離席出列,“陛下,臣以爲,夏官侍郎乃軍中副貳,職責重大,須老成持重,且有威望之人擔任,才能安定軍心,收事半功倍之效”
“西州都督唐休璟屯駐邊關近二十載,上馬管軍,下馬撫民,資歷深厚,頗得人望,兩次襄助西塞戰事,頗有功勳,宜加遷轉,以彰陛下和朝廷陟罰臧否之正意,臣保舉唐休璟入朝,爲夏官侍郎”
“臣等附議”呼啦啦一大片朝臣涌出,不僅有權策和張氏兄弟的同黨,遭了權策暗箭,被迫退出夏官侍郎爭奪的武三思一派,也爭先恐後附和贊同。
心思都是一樣,唐休璟雖說與權策交往頗多,又是他保舉的,但畢竟久在邊地,是神都政治素人,讓他上位,比袁恕己得逞,心理上更好接受一點,這是個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意思了。
武后擡了擡眼皮,微微有些發青,昨夜與張昌宗、張易之兩隻小狼狗歡愛達旦,少了節制,精神頭不濟,對於權策提名的這個人選,她是滿意的,分寸拿捏得爐火純青,不枉費她一番寵信,點了點頭,“准奏,就依權策所言,以西州都督唐休璟爲夏官侍郎,夏官衙門職方郎中張放,着檢校冬官侍郎”
武后一如既往擺弄平衡,將夏官侍郎的要職給了權策,同時也給相王李旦提出的人選一個交代,總不至於白白陪跑一場。
“臣代唐都督謝恩”權策躬身謝恩,面無喜色。
計劃順遂,暫時犧牲了武秉德的前途,短時間內壓制住了張氏兄弟,至少他們不會再將矛頭對準自己。
他早有預料會有人打武秉德的主意,但沒想到會是李裹兒,她的言行舉止,都在他的耳目之中,頗感失望,使他難以開心顏。
李裹兒的手法無可指摘,攻心,挖牆腳,以姐姐的婚姻拉攏,多少有一些權策自己的影子,但她明知武秉德的根腳,還如此決絕地向他出手,令人寒心。
朝堂中樞,權力利益彙集,有爭也有鬥,夏官侍郎之位只有一個,大家都想要,這是爭,也是鬥而不破,但撕破臉皮,向對方陣營的人選下手,這已經是撕破臉皮,到了斗的層面,分屬敵對,尚且能夠剋制,李裹兒卻悍然打破默契,不擇手段的性子暴露無遺,韋氏在東宮的家法,顯然無用。
李裹兒打開了武秉德家的那扇門,權策沒有中斷謀劃,武秉德依照計劃服毒,給了李顯和李裹兒沉重一擊,李裹兒既然要摻和到權力鬥爭中來,便不會再有溫柔疼愛等着她。
“臣叩謝陛下恩典”夏官衙門職方郎中張放也出來謝恩,感激之色有幾分勉強。
緋色官袍的顏色可以深上幾分固然可喜,但冬官衙門是上官婉兒的地盤,冬官尚書李尚隱,檢校冬官尚書杜審言,都不是易與之輩,兩位侍郎又是滿員,他這個檢校官,極可能變成有名無實的虛職。
此事了結,籠罩在朝中的陰雲散去大半。
武后又聽了相王李旦稟奏虞山軍演訓之事,多有褒獎之詞。
李旦的姿態很是謙卑,聲言照貓畫虎,唯恐徒有其形,而無其實,有意敦請衛國公、焰火軍將軍薛崇胤赴虞山軍巡檢成效,裨補不足。
武后欣然詔準,看了看他不如往日圓潤胖大的身軀,溫聲道“相王落地顯貴,能置身山野,隨軍演訓,用心公務,長進着實不少,朕心甚慰,着賜下御膳十席,與相王慶功,還須好生自奉,保養身體”
“兒臣叩謝母皇隆恩”李旦感動得眼圈通紅,卻強自抑制,有些微黑的臉龐上,有堅毅之色。
武后瞧着愈發滿意,又安撫兩句,問了問壽昌縣主的情形,才命他退回班列。
隨後,清河崔氏的女婿、洛陽府司馬何駟上奏,彈劾少府監令鄭重,釋放錯誤信號,魚肉百姓,明面上兌換金銀,實則與盤剝無異,致使百姓損失慘重,怨聲載道,民不聊生,懇請陛下嚴懲鄭重,以正法紀。
武后聽了這個彈劾,好心情變得更好了,呵呵一笑,饒有興致地問道,“朕的少府監廣有金銀,可曾逼迫誰人來兌?”
何駟不能答。
武后又問,“因兌金銀而食不果腹者,卿可能例舉?”
何駟汗流浹背。
“既是如此,何來民不聊生?”武后神色微冷,怫然不悅,“兌換金銀,等值交換,是爲商業行爲,有贏有虧,理所當然,依卿之意,竟是來兌金銀者只能盈不能虧,那麼,朕的少府監便非虧不可了?”
“臣,臣不敢”何駟砰的一聲跪倒在地,戰戰兢兢。
武后面上風雨頃刻收起,呵呵一笑,“朕想來,世間絕無此理,也絕無如此悖逆之臣民,不過,民間疾苦,朕卻時時在心,着少府監備辦糧食布帛,在各道各府州郡,百姓集聚之地,設置濟民院,憐貧惜弱,收納賑濟流民”
“臣領旨”對內的少府監差事,這是鄭重的職司,他出列,仍舊惜字如金。
倒是武三思機敏,第一時間跳了出來,亢奮地大聲稱頌,“陛下英明,懷柔疏財,寬仁天下,可稱萬家生佛”
“陛下英明,萬家生佛”衆多朝臣紛紛景從,跪滿大殿,聲震雲霄。
武后矜持一笑,揉了揉額角,微有些不耐,“都起來吧,可還有奏議?”
話音落,走出了個意外的人影,武安縣公、殿中監李笊。
“陛下,臣蒙先祖餘蔭,陛下恩寵,得以晉身廟堂,總掌一省,本該肝腦塗地,爲陛下效力,然而家母近幾日夜夜爲噩夢驚擾,據聞乃是先祖陵墓遠離後人,地下不安,臣奉母命,返回洺州故地,遷葬祖先,爲免累及朝政,請辭殿中監一職”
朝中一陣騷然,李笊擔任殿中監已有五年,經歷張昌宗傳旨之亂,痛下辣手,將殿中省梳理得清清爽爽,針插不入,儼然獨立王國,便是內侍省的宦官,輕易也不敢招惹他,爲了區區遷葬家事,拱手讓出經營不易的大好局面,實在令人驚詫。
武后眉頭微蹙,沒有立即表態。
御史中丞葛繪隨後出列,“陛下,臣保舉原宰相、珠英學士李嶠,出任殿中監”
雖是保舉,卻說得極其簡略,例行公事,似是並不怎生贊同,只是迫於壓力,不得不然。
誰能給葛繪壓力呢?
武后和衆多朝官一樣,目光移向靜靜跪坐在坐榻上的權策,目光各異,有敬佩,有讚歎,有費解,也有不屑。
武后料到,權策不會讓張易之空手而歸,但卻未曾想過,他的讓步會如此果決徹底,退出殿中監,等同將耳目爪牙全數撤出宮禁,拱手讓給張氏兄弟,這份顏面,與其說是給張氏兄弟的,不如說是給武后的。
她自問心如鐵石,見慣了權力爭鬥,刀光劍影,錙銖必較,不過青萍雨過,不留痕跡,但權策風格迥然,大開大闔,豪情在天,總伴有迴腸蕩氣,令她沒來由心旌鼓盪。
沉吟良久,武后平復心緒,吐氣開聲,“准奏”
“傳旨,武安縣公純孝可嘉,賜任右領軍衛大將軍,晉藍田縣子權衡爲藍田侯,實封千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