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來到七月三十一日,大唐朝野臣僚都爲平安度過這個慘淡的七月而慶幸。
然而就在這個夜晚,東都洛陽整個晚上都不得安寧。
三家李氏宗親出了內亂,死了幾個不明身份的僕役姬妾,隨後禍起蕭牆,家中子侄內鬥,勾結了麗景門中人,奉上了意圖謀反串聯的人證物證,出賣家主,侯思止動作仍是慢了一拍,麗景門官差抵達的時候,梅花內衛已經將三家李氏宗親闔府夷滅。
除了東都的這三家,還有兩家在汝州,一家在道州,都出了離奇的事件,家人反目成仇,家醜外揚,爲梅花內衛所趁。
統共六家人,主人數十,僕役近百,一個活口都未曾留下。
八月初一的朔日大朝,走在街上,都能聞到空氣中的血腥氣。
勳貴重臣只朝朔望,感覺通往太初宮的道路,竟有千里之遠,他們有些人不曉得內情,只以爲七月底的突然發難,預示着後面的八月,日子仍舊要在血雨腥風中過,不免慄慄危懼,有些人曉得內情,知道梅花內衛這一番突擊殺戮,卻純粹與武后無關,與朝局也無關,只是因爲逞一時口舌之快,觸怒了權策。
衆朝臣在則天門集聚候旨。
“酷吏豎子,欺人太甚”
“數典忘祖,不當人子”
私底下一圈圈兒傳遞消息,大家謾罵幾句出氣,到了如何行動的關節,默然無聲,還是得從長計議,徐徐打動天后心意,不能做無謂犧牲,達成了共識,衆人面面相覷,深感彼此醜陋,老李家忠臣孝子的麪皮,硬生生丟了個精光。
朝會上,議政過後,便開啓了拍馬屁環節,衆朝臣輪番上場,爲武后gē gōng sòng dé,挖空心思,在邊緣蠢蠢試探,既想要得個擁立之功,又不敢冒大不韙,糾結得頗爲難受。
告一段落後,侍御史,麗景門主事侯思止出列了,朝中衆人爲之屏息凝神,暗暗祈禱莫要被這條瘋狗咬住。
“臣侯思止啓奏,臣蒙天后簡拔於微末,又得天后成全於婚姻,慈恩深重,粉身難報”侯思止一開口,惹得朝臣驚詫,這兇名赫赫的白無常殺神,竟然有黯然神傷之意,“然屢次履職不力,致使公務無以爲繼,無法爲天后分憂效勞,特此自劾顢頇無能,請天后降罪”
武后在御座上,掃了他一眼,淡淡道,“侯卿家忠心,朕是知道的,可有去處打算?”
言語之間,竟是允了他的離職請求。
朝臣不免又是一陣驚詫,神經又繃緊,這對君臣一唱一和,難免不會醞釀着什麼未知的風險。
侯思止面上不見歡喜,仍是沉痛,昂然道,“臣無長才,久有從戎之志,願奉命長驅,追亡逐北,戍守邊塞”這一番話說得壯烈,竟滿是捐軀求死之意。
武后呵呵而笑,“侯卿家年不過三旬,何苦如此自輕自賤,朕正當用人之際,豈會隨意糟踐賢人,你要從戎也罷,東都千牛衛將軍一職尚空着,便由你檢校,只是此軍與衆不同,須謹慎從事,若有爲難之處,可尋權策或瑤環支應一二”
“臣無用,勞天后費心,臣拜謝天后恩典,願爲天后效犬馬之勞,繼之以死”侯思止說着說着,情懷大動,竟是伏在湛藍地毯上,嗚嗚大哭。
武后擺手,令內侍扶起,出殿休息。
有這一出墊底,朝臣各有思量,尤其是李家黨羽,頻頻交換眼色。
侯思止精奸似鬼,此時惺惺作態,綢繆上岸,怕是察覺出水溫不對,天后溫言嘉勉,安置了個好去處,像極了酬功。
有侯思止在前,豈不是那羣六道副使餓狼都能平安着陸,華麗麗把着個得罪不起的要害職司,逍遙法外?此事卻萬萬不可,放一個走已是便宜了你們,還想一窩逃,嘿嘿,須防着咱李家忠臣孝子們不死。
“臣殿中侍御史黃昶彈劾左豹韜衛將軍史萬浚,口銜天命,行走山南道期間,濫施殺戮,貪得無厭”最先跳出來的試探風向的,一般都是言官,他們言語無忌,不會因言獲罪,最是方便,這黃昶也聰明,選的是立足未穩的新晉酷吏史萬浚,雖官職在軍方,實質上卻是來俊臣的黨徒。
武后聞聲,皺了皺眉頭,“六道使本是爲民做主,卻不料奸猾污吏之多,駭人聽聞,尤以山南道爲最,着秋官衙門覈查史萬浚主掌卷宗,是否有逾旨、矯旨之事,勿誇勿隱,據實奏來”
早有秋官尚書出列領旨。
這個處置下來,武后的態度竟是就事論事,並不能看到對那幫酷吏的態度。
李家的忠臣孝子們,不立危牆之下,瞬間收起爪牙,沒了動靜,且看看再說,不能做無謂的犧牲。
散朝之後,許是自家知道面羞,李家黨羽並未齊聚一處,各自訕訕然散去。
同一時間,大理寺卿狄仁傑自秋官衙門刑獄中出來,昂昂然挺着偌大肚皮,回府之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寫了奏疏,一股腦彈劾了好幾個酷吏,周興、丘神績、索元禮,盡在其中,將這幾人罵的狗血淋頭。
武后圈閱之後,留中不發。
狄仁傑心情鬱悶,他發現平日可以在外買到的劍南燒春,竟然入貢皇家,市面上沒得賣了,只有些高消費店家有專供,價格貴的離譜,以他的俸祿和家底,怕是吃它不起,一怒之下,繼續上奏疏彈劾,一日一彈,彈彈不息。
武后仍舊沒有如他所願,但也沒有動他,聽聞他喜好劍南燒春,還賜下兩壇,卻不料,有了這兩壇酒,狄仁傑文思泉涌,彈劾得愈發起勁兒。
朝臣咂摸出滋味兒,聞風而上,彈劾那幾人的奏疏,不出幾日,便堆積如山,一開始一個小內侍便能抱過去,後來要兩人擡,再後面,裝在大箱子裡,要四人一起搬運。
八月十五,中秋夜,穠春坊,索元禮的宅邸。
權策帶着一衆梅花內衛屬下,在後門無聲無息站着,秋雨綿綿,落在他們戴着的斗笠上,滴答作響。
敖漢改不了擰脾氣,堅持做刺兒頭,“統領,您說殺人無度,便做不成人了,六家李氏宗親,百十口子人,因您一怒而喪命,您還算是人嗎?”
“我當然是人,還是個男人,更是個有火氣的男人”權策瞟他一眼,傲然應答。
敖漢呼吸一滯,兩側青蛇娘子和黑寡婦一個掩嘴一個扭頭,偷笑不已。
“倪山何罪?要用他的命當藥引子?”敖漢終是又憋出一句。
“他自己知道”權策微笑,倪山敢首鼠兩端,將梅花內衛的消息傳遞給御史臺,就非死不可,“我不恨敵人,只恨叛徒”
“吱呀”索元禮家的後門開了,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影,擡着一具屍體,才邁步出門,就見後門人影幢幢,愣在了當場。
中秋夜,因索元禮私下暗殺梅花內衛中人,謗議朝政,圖謀不軌,遭梅花內衛當場抓住,遂逮捕索元禮闔家上下,連同罪證一起,移交秋官衙門,索元禮暴力抗法,被黑寡婦打爆了頭。
由此,每隔五日,先是丘神績,再是史萬浚,最後輪到周興,顯赫一時的酷吏們,都被梅花內衛拿到了把柄,他們卻改了性子吃起素來,全數移交給秋官衙門審訊,一個都不曾私刑處置,在死刑和活刑之外,創造性地加了個陷害之刑。
到八月底,運氣最好的周興,判了流放三千里,卻在出京三十里的地方,出了意外,馬車自燃,死不見屍。
深秋的東都洛陽凶信不停,卻是前所未有的暖意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