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作出決斷之後,問了一句,“藺谷、蕭敬爲官才幹如何?”
史務滋有片刻的啞然,嚴格說起來,奉事郎只是觀政職位,着作浪更是修書的筆桿子,手中人財物三權俱無,算不得嚴格意義上的官員,他貴爲天官尚書,總管天下吏治,自然不曉得這兩個七品閒散青皮的能耐,只好含糊着道,“這二人敢於仗義直言,操守尚可,爲官以來,未見紕漏,可稱幹練”
“甚好”武后微微笑,輕飄飄道,“青年官員便是要勇於任事,敢於闖蕩,振作朝堂風氣,藺谷、蕭敬二人可爲朕之馬骨,擢升藺谷接替岑羲爲太常博士,蕭敬以世家門閥,恩賞爲麟臺丞”
史務滋躬身代爲謝恩,兩個連朝會都沒資格參與的八品官員,一躍而青雲直上,一個成了六品,一個直接成了五品,這個斗折蛇行的鼓點,他踩得提心吊膽,瞟了一眼上首的宰相李昭德,心境出乎意料的平穩下去,不管這齣戲是太平殿下導演還是陛下親自操作,他篤定,沒有人敢拿這件事做文章。
又有鴻臚寺卿出列奏報,大周北方的頑固鄰居突厥,又換了當家人,dōng tū厥汗國可汗骨咄祿因病暴斃,其子年幼,無法與強橫的叔叔默啜相抗衡,默啜自立爲汗,他是dōng tū厥貴族當中的強硬派,他所領部衆,年年侵擾大周邊境,如今成爲dōng tū厥可汗,北境的安寧想來難以爲繼。
夏官尚書婁師德離開坐榻,到殿中稟報了夏官衙門關於此事的預防方案,不免牽涉到大批邊境地方的官員將領調動,出身東都千牛衛的鄭重和北衙千騎的令狐倫,都被調派到了首當其衝的zhuō zhōu和雲州方向,任職也從刺史改爲都督,毫不遲疑地擺出了正面硬剛的架勢。
朝中上下官僚,都是查漏補缺,羣策羣力,無一人出言反對。
此事議定,武后有些疲倦,一手撐着額頭,臉色凝重,應對外患與調理內部,感覺截然不同,“諸卿可還有奏?”
多數朝臣表示緘默,即便有事,也先忍住,找個合適的時機再提起,更爲妥當,不料,真有例外,“臣殿中侍御史葛繪上奏,臣以爲,地方官員遠離京畿,權重一方,朝廷監察鞭長莫及,日常監管繁瑣無用,官員交接陳陳相因,相互包庇成風,以致吏治空轉,請行離任交接審查,徹查爲官一任,財稅、薦官、刑獄三大要務,務求利劍高懸,使地方官員常懷敬畏之心”
武后慵懶的身形立刻坐直,思量片刻,微有些喟嘆,“此老成謀國之大計,只恐牽涉過多,終難以推行”
葛繪清淡的臉上笑意清淡,“陛下所言極是,臣深知此事不可過於操切,爲免驚擾各方,尤其是財賦重地,臣以爲當先於邊疆偏遠之地施行,或可察其實效,裨補缺漏,待時機成熟,再推向四方”
宰相班首的岑長倩當先開口,“臣深以爲然,離任之時審計,非但可檢討其爲官,更可令朝廷用人得以參考,有才有能者升遷,無能庸墮者無所遁形”
“臣附議”蘇味道越次出列附和,按照資歷,他排名宰相老三,一貫規規矩矩,這樣越過老二武承嗣的時候,實在不多。
“臣也附議”卻是御史中丞來俊臣,“臣主管蘭臺,於此感觸頗深,葛御史所言切中肯綮,對於試行之區域,不宜過多,臣以爲以隴右道爲佳,一者地段偏遠,糧賦不多,二者地處邊疆,整頓吏治,可同收戰備之效”
一邊說着話,一邊用極是欣賞的目光看着葛繪,心中嘆息,權策可正可奇,能陰能陽,這會兒玩兒起了光明正大,出這一招,看似光明磊落,一心爲公,卻可將雲弘嗣絆在狄道郡。
他既改了性子吃素,葷的便由老夫來吃,但教有由頭徹查,勢必能辦出鐵桶大案,雲弘嗣絕無倖存之理,李昭德正得寵,收拾不得,且先打個大耳刮子給你,以泄我心頭之恨,好教你曉得,來某人的腳趾不是那麼好踩的。
“葛繪,你以爲隴右道?可妥當麼?”武后聽了羣臣表態,眼中波光粼粼,垂問葛繪。
“陛下俯允如此德政,真萬千黎民福音,臣只願爲陛下載歌載舞,試行之地,請聖心獨運,宸衷獨斷”葛繪清淡的臉實在不適合作出激動的表情,此刻很是難看。
“呵呵,哈哈哈”武后先是輕笑,繼而宏聲大笑,笑聲在殿中迴盪良久方休,“甚是有趣,卿端肅之人,真難猜想,若是載歌載舞會是何等模樣,異日賜宴,定要一開眼界”
“詔準來俊臣、葛繪之議,以隴右道試行離任審計,此政至州郡長官而止,不及其他”武后一拂袍袖,起身下制,“葛繪有幹略,行事穩妥,思慮周延,擢升侍御史”
“臣叩謝陛下隆恩”葛繪趴地上謝恩,莞爾一笑,官場上下大小,都戴着面具,這做官,與唱戲相差彷彿,頗有趣味。
朝會散去,不少朝臣前來道賀,短時間內三連跳,算得不大不小一個奇蹟了,葛繪清清淡淡迴應,也只有武攸緒這等舊交,才能換得他一個笑顏,惹得不少人不悅,葛繪懶得理,他只是應大郎之邀,來官場體驗生活的,自然隨心所欲爲上。
太平公主府,琴音渺遠,迴盪不休。
權策在學習撫琴,老師是定王武攸暨。
他曾經是拒絕學習樂器的,但現在改了初衷,他爲自己在太平公主的小院兒也取了個名字,叫做克己,他不能只靠着來自後世的優勢過日子,也不能只想着最簡便粗暴的方式解決問題,必須要克服怠惰之心,認真迎接這個時代的挑戰,最終馴服這個時代。
就從樂器開始,甚好。
“大郎,天賦不凡,進展極快”武攸暨輕袍緩帶,臉頰清瘦白皙,短短的髭鬚亂蓬蓬的,眼底籠着灰濛濛的一層底色,看不見焦距,很有一番邋遢憂鬱王爺的氣派。
“都是世叔指導有方”權策笑着拱手,聊作致謝。
武攸暨擺擺手,站起身朝門外行去,“你素來是個有主意的,等閒不會求人,我雖說頹唐無用,還有個大大的官爵帽子在,若是有些用處,就拿去用吧”
權策張了張嘴,被他伸手止住,“我不配爲人父,崇敏、崇行全賴你支應提點,你再多說,形同面唾我臉”
權策點了點頭,轉而道,“世叔,可知陶朱公否?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世叔才具不凡,即便無意於官場,也不應就此沉寂,經商灑脫,世叔便專精此道,定要將天下商賈踐踏於足下,待有一日,陛下要向世叔拆借錢帛,又何嘗不能青史留名?”
“呵呵,你倒是敢想”武攸暨眼中多了些神采,“也好,我便試上一試,這段時日,也是歇得夠了,身子都生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