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神都南門大街上,一行數十個騎士奔馳而過,自長夏門出城。
這些人雖都穿着便服,也沒有帶着從人護衛,但看形容氣派,都帶着些軍伍中的彪悍,也有久居上位發號施令的氣勢,尤其是他們的胯下馬,各有神駿風姿,定不是普通來路,道旁百姓士紳紛紛避讓。
“咦……那不是權郎君嗎”似是有人認出了爲首之人,一馬當先不說,年輕銳氣,俊雅無匹,穿着一身淡藍的疊襟長衫,在一衆錦袍騎士之中,很是顯眼。
“是,是權郎君,我見過的,新進士誇街的時候,看得真真的”有人出面佐證。
“這麼緊趕着,天都黑了,還出城去,權郎君也是辛勞”有那街邊閒人,好個咋呼,卻又不曉得端的,只能猜測着誇獎。
“權郎君可是咱大周的福將,只盼着萬事順遂,平平安安”也有那心善的,雙手合十,念着阿彌陀佛。
有人帶頭,各種各樣的祝禱之聲響徹長街,有幾個穿着考究的地主員外,卻是多少知曉些朝中大事的,哼哼了一聲,與這些矇昧無知的庶民拉開了距離,一邊走,一邊低聲談論。
“新安縣公辛勞一趟,只盼着天朝的顏面能挽回些來纔好”
“武家子沐猴而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等腌臢貨色,狗肉上不得席面,還妄圖覬覦神器,我呸”
“旁的不提,有人鳳飛九五,也是他家的陰德緣法,只求他們莫要再染指軍中,丟人現眼,沒得給人添堵”
“說起來,還是新安縣公有膽魄,聽聞險些當廷斬了武懿宗這廝的項上人頭,褫奪金吾衛軍號,也是大快人心之事,這些夯貨百無一用,禍害人卻都是一把好手”
“是呀,新安縣公以往都是明哲保身,現下漸漸有了擔當,實是大大好事,卻是挑的好契機,金吾衛之事,朝中武將,但凡知曉些廉恥的,都是心向新安縣公的”
……
士紳和百姓反應各自不同,落在人羣裡遊走的吐蕃大相論欽陵耳中,卻是並無二致。
他皺着眉頭,在侍衛的護持下,緩步在人叢中行走,眉頭皺成個深邃的川字。
只因一場突如其來的遭遇小戰不慎落敗,大周卻反應劇烈,悍然廢掉一軍軍號,罷黜一個郡王官職,還在權策主導下,定成了制度,一軍戰敗,便永遠落在青史恥辱柱上,大周之尚武剛烈,可見一斑,消息傳開,令神都逗留的藩國重臣使節,大爲驚愕,才升起來的那點兒輕視之心,煙消雲散,反倒留下了刻在骨子裡的敬畏。
“權策,有治政謀略,也有領軍才能,漸漸又有了臣民聲望,異日必是吐蕃之大敵”論欽陵腦中盤桓着這個念頭,胸口起伏,吐出一口濁氣,拳頭握得咔吧直響,可恨高原上內亂紛仍,赤都松鼠目寸光,不識好歹,苯教大巫師自甘下賤,做了大周的走狗,他雖握着大權,卻也沒有一日能安枕,更別說經略邊境,與大週一爭短長。
論欽陵頓住了腳步,瞧見一家七口,一對中年夫婦,兩對青年小夫妻,懷中還有兩個不大的幼兒,他們都是吐蕃人,卻說着大周官話,穿着大周衣帽,在神都安居樂業。
論欽陵的心被深深刺痛,使勁兒甩了甩頭,“不可,吐蕃不能再沉淪下去,大周,也不能再安寧下去”
用力跺了跺腳,論欽陵大步往前走,經過那一家吐蕃人,特意看了看他們,哼,背祖忘宗的東西,你們會後悔的。
神都南郊,突厥使團的營地。
得了通傳,楊我支快步迎了出來,面上很是熱情歡喜,“妹夫,快些進來,你們這些王八羔子,日後招子放亮一點,駙馬來了,還敢擋着?”
突厥守衛又都忙忙亂亂跪下見禮。
“多謝舅兄”權策拱手道了謝。
“休要外道,走着,你們中原人愛飲劍南燒春,咱們突厥人都喝三勒漿,還是父汗有主意,將兩樣酒兌在一起,定能對了你的胃口”楊我支興沖沖拉着權策朝裡面走,一轉臉,纔看到權策身後還跟着幾十號人,又不像是僕役隨從,挑挑下巴問道,“哎?你還帶了這麼多人,都幹什麼的?”
“都是大周軍中老卒”權策擺擺手,介紹得很是簡略。
軍中老卒們聽了,都是眉頭一挑,相視而笑,也對,若是將他們的名號官位都報了出來,也太給突厥人面子了。
宴席是早就備辦好的,中間擺着一個巨大的燒烤架,烤着四隻羊羔,卻不是平常所見的炭火在下,羊羔在上,而是立着的,火在四周,烘烤着豎着的羊羔,羊羔腹中塞了不少香料,香氣有些刺鼻。
每個坐席旁邊,都擺着個兩尺高的木桶,權策初還有些好奇,靠近一看,頓時望而卻步,裡頭都是酒漿,沒有劍南燒春那麼清透,也沒有三勒漿那麼渾濁,想來是默啜可汗勾兌的產物。“來,權策,就座”默啜可汗坐在上首,也不動彈,看了看權策身後的衆人,眼神幽微,“來者都是客,都坐”
大周衆多武將雖然大多是刀口舔血的粗豪人物,卻也沒見識過用桶裝酒的,分開落座,都有些暈乎。
“分肉,倒酒,喝”默啜也不客套,宏聲一喝,早有突厥女僕上前,切了一條條的羊肉分到銀盤裡,又用木瓢舀了酒漿,倒進大海碗中,這一碗,怕不就有半斤。
權策也不推辭,舉杯相應,隨行而來的大將軍中郎將們,自也無話,酒席之上,道理都是一樣的,不喝酒,便沒有開口談事情的資格。
才嚥下一口,權策的眼睛便是一突,劍南燒春口感綿柔,卻失之濃烈,三勒漿飲來不上頭,卻有些辛辣,合在一起,兩邊的長處全都沒有了,缺陷卻都放大了,辛辣難以入口,烈度還很高,火燒火燎,腹中如同塞了火燙的刀子。
閉着眼,橫下一條心,將一碗酒倒入腹中,趕忙抓起一塊羊肉,蘸了些調料,便往嘴裡塞,劇烈咀嚼,一股腦嚥下,渾然沒了往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挑食模樣。
艱難壓住腹中的難受勁頭兒,權策四下裡一看,卻見自己一方不少人已經晃來晃去,穩不住身形,突厥一方,也都不好過,楊我支和默棘連不時乾嘔,強自忍耐,不肯吐出來,便是始作俑者默啜可汗,滿臉紫紅,眼睛一陣陣發直,想來也沒料到自己胡亂搞出來的發明創造,竟然有如此威力。
見狀,權策不由苦笑,“岳父,此酒,或可用陛下御賜的白玉杯滿飲”
“嗯?對,天朝皇帝是你外祖母,輩分大些,是要給些臉面,來人,換杯子”默啜就坡下驢,應了下來。
又飲了幾輪,雙方推杯換盞,氣氛熱烈起來。
權策突地停杯,“岳父,可還記得,如意元年臘月,你初次來神都,曾在宴席之上,賜了我二十脊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