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若水從未與我說過話,今日忽然送了這樣貴重的禮物來,不知是何用意。春天的陽光溫暖蓬勃,不似夏日的焦灼與冬日的淡薄,亦無秋涼的蕭索。我倚在榻上仰望晴朗的天空,一隻雲雀正停在對面的房檐上,悠然顧盼。昨日此時,我甫別長主,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
忽聽門外綠萼道:“封姑娘來了。”話音未落,封若水款款而入。只見她一身櫻桃紅平金團花襦裙,珠翠滿頭,光耀炫目,與昨日清雅端莊的少女判若兩人。她的嬌豔,亦不在史易珠之下。
禮畢,封若水笑道:“我瞧姐姐喜歡青金石,故自作主張送了那套璆琳鑲銀的墜裾。不知姐姐喜歡麼?”
我忙道謝,說道:“小妹最愛青金石。封姑娘是怎麼知道的?”
封若水道:“昨日見姐姐戴了一支青金石花簪,今日又見姐姐腕上也戴着一串,故此猜測。恰好我這裡有一套墜裾,成色尚可,就送給姐姐,也不算辜負了。”
我笑道:“姑娘真是觀人入微。昨日在殿上,幸聆姑娘高作,甚爲傾慕,只是未敢高攀。早知姑娘這般平和,小妹就該早去拜望。如今勞動姑娘過來,愧不敢當。”
封若水淡淡一笑:“你我同殿遴選,並無高下之分。姐姐多慮。”
我笑道:“未知姑娘有何見教?”
封若水道:“並無特別之事。只想着我今日就要出宮,卻還未與姐姐談說一二,深以爲憾。故特來拜訪。”於是相對飲茶,談了幾句詩文。忽聽封若水的小丫頭在門外道:“姑娘,府裡的車已到修德門外,該啓程了。”
封若水望望天色,起身告辭。我忙起身相送。她一隻腳已在門坎外,忽然回首道:“我心中有個疑惑,還請姐姐開解。”
我笑道:“封姑娘請說。”
封若水笑道:“今晨見啓姑娘和邢姑娘比劍,才知道詩文上所寫,並非一味浮誇。斗膽請問姐姐,啓姑娘和邢姑娘,究竟是誰的劍術更高明?”
我笑道:“難道她們二位的劍術不是一般高明麼?即使有高下,也在伯仲之間。”
封若水笑笑,不置一詞。走到庭院中,她仍向我的窗口望了一眼,恰好我也站在窗前目送她。目光相接,俱是一笑。她款款而去,似一朵嬌豔無匹的牡丹,悠然盛開於美好的春日。
這兩日,我像是做了一場夢。夢中的繁華倏忽而來,又倏忽而去,連風中各種鮮花嫩草的香氣都那麼逼真。想起適才午睡的夢境,我白髮蒼蒼,錦素卻仍是十二歲的模樣。不知是如今的我夢見了年老的我,還是年老的我夢見了如今的我。
這一日,粲英宮中的人去了一半。
直到晚膳時分,皇后與兩位貴妃也沒有旨意下來。晚間,我去錦素的房裡看她寫字。
錦素以行書抄寫《莊子·齊物篇》,有一句沒一句地念着。待寫到“不知周之夢爲胡蝶與,胡蝶之夢爲周與”一句,我看那“蝶”字寫得尤爲傳神,翩然似展翼飄飛,不禁想起了日間的夢境。
寫畢,錦素仔細將筆洗淨,擱在青釉刻花筆山上。若蘭與若葵一左一右提起錦素寫過的紙張,錦素撫頜細細推敲。我則在一旁繡着綠萼日間只繡了一半的桃花瓣。待墨跡幹了,錦素命人收起,這才坐下陪我飲茶。
錦素道:“今天啓姐姐和謝姑娘府裡早早來接,啓姐姐顧不得向姐姐告別,就先走了。她囑咐我向姐姐致歉。”
我不禁紅了臉道:“是我貪睡了。”
錦素側身在銅盆中洗去手上的墨漬,一面笑道:“姐姐睡着的時候,封姑娘也親自去姐姐屋子裡送東西,後來又到我屋裡來,送了我一方銀絲龜紋硯。”說着打開地上的錦盒,內中是一尺見方、厚約三寸的大硯臺。一絲雕花也無,銀絲龜紋卻甚是鮮亮,果真是一方好硯。
只聽錦素又道:“我也沒什麼回禮的,便寫了一幅字送給她。不知她送了什麼給姐姐,姐姐又回了什麼給她?”
我微笑道:“封姑娘送了一套青金石墜裾給我,我並沒有回禮。”
錦素奇道:“姐姐爲何不回禮?”
我笑道:“我們在宮裡,她在宮外,是外臣。便是啓姐姐她們,也要避忌幾分。”
錦素失聲道:“如此看來,是我慮事不周,不該回贈那幅字給她。”
我笑道:“閨中女兒互贈玩物,倒也不必太當真。只是這方硯臺太過名貴,還是收起爲好。若被別有用心的人看去,恐怕要生事端。”
錦素連忙合上錦盒:“妹妹一定不用。”
第二日,我被封爲從七品女巡。我與錦素、史易珠、徐嘉秬三人齊齊跪在凝萃殿中,高舉雙手接過官告[16],三呼萬歲,方纔起身。內侍走後,芳馨鄭重收起官告。不多時,守坤宮的桂旗來傳皇后旨意,賜我居住長寧宮西配殿,主殿啓祥殿由五歲的皇子高曜居住。
回屋後,芳馨扶我在上坐好,攜紅葉與綠萼在下磕頭。我忙扶三人起來。
紅葉歡喜道:“纔剛內阜院又撥了四個丫頭來服侍姑娘,另有四個內侍,都在外候着,要給姑娘請安。”
芳馨笑斥:“如今該叫大人了,還一口一個姑娘地混叫。”
我忙道:“姑娘很好,以後還這樣叫。”
衆人禮畢,已近午時,我吩咐紅葉:“你去看看於姑娘在做什麼,就說我要去看她,問她得空麼。”不一時,紅葉回道:“於姑娘的母親杜衡姑姑來了,若蘭她們正在收東西。於姑娘說姑娘幾時去都可以。姑娘現在要去麼?”
我頷首,叫芳馨拿了昨日長公主賞賜的紅寶石花釵做爲給杜衡的見面禮。若蘭迎我進去,只見錦素與杜衡正細看官告。見我來了,杜衡忙上前行禮,千恩萬謝地受了花釵。只見她高髻銀環,正是執事宮女的尋常打扮。只是肌膚粗黑,面相衰老,三十如許的年紀,看上去竟老了十歲。
我拉起錦素的手道:“妹妹大喜。妹妹被封爲女巡還是女史?住在哪宮?”
錦素道:“是從七品女巡,賜居永和宮西殿,永和宮正殿毓福殿賜予皇長子顯居住。”
我點頭道:“妹妹果然是去服侍周貴妃之子。”
錦素深深地望着我:“姐姐難道不是去服侍皇后之子麼?”
天色陰沉,陽光照不透綿綿白雲,風中瀰漫着春日特有的凝澀氣息。我心裡一沉,默默不語。
錦素輕聲道:“姐姐可知道昨日皇后爲何臨時去了太后宮中?”我搖了搖頭。錦素又道:“北燕犯境,聖上要親征,皇后正是爲這件事情去了太后宮裡的。”
我一驚:“這消息可真?”
錦素道:“這是濟慈宮裡傳出來的,說是因爲羣臣反對,將官司打到太后那裡去了,太后這才找皇后和貴妃商議。聽說昨夜守坤宮的一個宮人因爲打翻了銅盆,被皇后杖責了。”
我低頭思忖,並不言語。錦素垂頭道:“姐姐,我心裡亂得很。”
我拍拍她的手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別多想。”我本來是來道喜的,誰知氣氛急轉而下,變得有些尷尬。於是起身道:“馬上要傳膳了,妹妹又忙着搬屋子,我已道過喜,這就回去了。”
錦素道:“姐姐和我一起用午膳吧。”
我笑道:“妹妹纔剛與姑姑團聚,我就不擾了。”
回到北廂,我滿腹心事地在榻上坐下。綠萼沏茶上來,我口中焦渴,端起茶杯,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大口,忽覺滾燙,不由全吐在裙子上。芳馨見狀,一面拿帕子替我擦拭,一面責怪綠萼:“你在思喬宮學規矩的時候,難道不知茶要七分熱麼!”
綠萼忙跪下:“奴婢該死。”
我醒過神來,忙道:“不怪綠萼,是我自己粗心。快起來吧。你和紅葉一道把午飯端進來。”綠萼起身出去了。
芳馨小心問道:“姑娘纔剛歡歡喜喜地去向於姑娘道喜,怎麼回來卻不大高興?”
我嘆道:“姑姑,這兩日你聽到濟慈宮和守坤宮的消息了麼?”
芳馨道:“姑娘是說方纔於姑娘說的事情麼?奴婢並沒有聽說。”
我支開窗戶,只見若蘭帶着幾個小丫頭端了飯菜進了錦素的屋子。“她方纔所說,涉及朝政,事關重大。怎麼連姑姑你都沒有聽說,她卻知道得一清二楚?”
芳馨遲疑道:“這……宮裡向來人多口雜,若是小事,倒也無妨。朝政大事宮裡向來不敢亂說。奴婢也不知,於姑娘的消息爲何竟如此靈通。”
見我面色凝重,她一時不敢說話,好一會兒才道:“姑娘,午膳齊備了,還請先用膳吧。”忽聽院中一陣腳步雜沓,啓窗一望,原來是徐嘉秬帶了一干宮人搬東西出宮。我笑道:“也不知徐姑娘要搬去哪個宮室?”
芳馨道:“方纔徐姑娘身邊的石蘭告訴奴婢,徐姑娘和史姑娘都被封爲從七品女巡。徐姑娘去東宮服侍陸貴妃所生的平陽公主,史姑娘去了西宮服侍周貴妃所生的義陽公主。”
我奇道:“怎麼皇子要獨居一宮,公主卻不必?”
芳馨笑道:“雖說公主是金枝玉葉,說到底怎能與皇子相比?聖上如今只有兩個皇子,自然不肯放他們在母親身邊一味嬌寵。白天在書房唸書,下學了自有女官侍讀。且皇子們到了十二歲,還要開府另住呢。”
我笑道:“是了,回宮後有個侍讀陪着溫習功課,總是好的。想前朝的昏君,生於深宮,長於閹宦婦人之手,因此昏庸無能,葬送了江山。用過午膳也不必午歇了,趕緊搬去長寧宮要緊。”
【第七節 此朱爲卞】
長寧宮在粲英宮之北,匾額上以隸書寫着“長寧宮”三個大字。較之延襄宮,這三個字端方拘謹得有些稚拙,似是才習字不久的孩童所題。我見墨色尚新,不禁問道:“這三個字也是於姑娘寫的麼?”
芳馨笑道:“正是,是新年裡與延襄宮一道題的。”
此處筆勢無猶疑,運力無轉折,不比延襄宮的字,剛柔並濟,疏朗華麗。一樣的隸書,被她寫出甘苦兩味。我不禁心生敬畏:“下筆百變,錦素真是七竅玲瓏心。”
芳馨笑道:“那也未必。寫字的變化多了,爲人的變化就少了。奴婢以爲,於大人遠不如姑娘。”我本想追問一句,忽聞綠萼催我進宮。天際流雲乘風變化,一眨眼的工夫,已換了好幾種姿態。誰還記得它起風前的模樣?誰不期待它下一刻的風姿?誰又能似錦素這般,將舊時光貯留在筆鋒之中?既會變,又何必問?
長寧宮亦分爲前後兩進,前面一進主殿爲啓祥殿,兩側爲書房和寢殿。西配殿名爲靈脩,東配殿名爲瑞修。後面一進有後殿和東西廂房四間,規制同粲英宮一樣。靈脩殿甚是闊朗,上首一張紫檀長案,案後是高及屋頂的書架,一隻竹梯閒閒靠着,書架上只寥寥數冊。北面是兩進寢室,裡進較大,是我的寢室。外間有兩張小牀,是宮人守夜服侍的場所。南廂爲日常起居之所。
我一見書案書架,頓時喜出望外。只見秘色山水雕花大筆筒中豎着十來支長短不一的新筆,一方松枝眉紋端硯和幾支如意雲頭宮墨陳放在案角,桌面上鋪着上好的細白宣紙,彷彿急待我去揮墨填滿。
不一時,長寧宮的執事白帶領宮人進來問安。待一切打點妥當,我微感睏倦。芳馨道:“姑娘用過午膳便過來了,這會兒小睡片刻也好。”
我旋身歪在榻上,吩咐沏一壺濃茶進來。芳馨笑道:“喝了茶越發睡不着了。”
我見周遭無人,遂問道:“姑姑可知道於大人的母親杜衡麼?”
芳馨一怔:“姑娘怎麼問起杜衡?”
我笑道:“在逆境中亦不忘教導女兒讀書,如此聰慧堅忍的母親,難道不值得我多問一句麼?”
芳馨慨嘆道:“聰慧堅忍,這倒沒錯。當初她在監舍中教女兒讀書,好些人笑話她,說她癡心妄想,一個罪臣之女,難道還想做娘娘不成?誰知兩三年間,於大人便得了周貴妃的賞識,連杜衡也調去藏珍閣,只做些灑掃的輕役。聽說她能寫會算,執事便讓她幫忙點算登錄,若非罪臣眷屬,如今也是一宮執事了。”
我愈加好奇:“那藏珍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芳馨道:“藏珍閣是宮裡收納各樣貴重陳設和珠玉寶器的地方。或有新造的,或有損壞的,或有不用的,或有歸還的,都在藏珍閣中。年深日久,那些十分古老的,多半熔掉或是賣掉。藏珍閣的執事有時也會掂量着有無,讓內阜院添加些新的來。算是個要緊的地方。”
我沉吟道:“藏珍閣人來人往,依姑姑看,太后宮裡的事會不會是……”
芳馨道:“藏珍閣人多口雜,杜衡聽上幾句,再猜上幾分,倒也不難。”見我不說話,又道,“姑娘既然問起杜衡,奴婢有些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我胡亂轉着左手上的桂枝銀戒指,一顆心亦被調撥得沒有方向:“姑姑請說。”
芳馨正色道:“史姑娘和徐姑娘是服侍公主的,自然不在話下。於大人與姑娘是服侍皇子的,聖上偏愛皇長子,但姑娘服侍的二皇子纔是皇后所生,這將來……”
指尖驟然一停:“我明白你的顧慮。”
芳馨笑道:“姑娘的聰慧自不必言。但只一樣,於大人雖和姑娘交好,那杜衡恐非庸常之輩,姑娘還請留心。”
念及適才與錦素相對無言的尷尬,恐怕杜衡早已向她言明利害。我微一冷笑:“難道今日還沒領教麼?昨日封姑娘忽然來送東西,恐怕也是爲御駕親征之事。”
芳馨不解:“封姑娘雖然來巴結姑娘,但與御駕親征有何相干?”
我合目道:“太祖親征,不幸棄萬民而去,梓宮尚未回朝,庶人高思諫與高思謹便迫不及待地謀反。這件事姑姑還記得麼?”
芳馨的面色忽而發白:“奴婢記得。當年聖上還是太子,若非太子——”她停了一停,恍然道,“是太子!御駕親征,該立太子監國纔是!”
我嘆道:“錦素與我交好,我原本以爲我們出身相近,可在宮中作伴,如今看來,也不得不小心了。”
芳馨不免憂心:“於大人有她母親輔佐,她們母女同心……”
我笑道:“我也有姑姑提點。”
芳馨紅了臉道:“奴婢沒有讀過書,比不得杜衡那樣有見識,恐怕毫無用處。”
芳馨收集各宮動向,能一語言中要害,更從十年前驍王謀反之事推敲出現今宮中局勢,認真想深一層,她並不比杜衡的見識差。只不知她爲何年過三十才得個出身,還是來服侍我這樣一個出身卑賤、毫無根基的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