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驛丁帶着陸鴻一路小跑,心中正納悶,這位大人要見那窮酸作甚,卻見陸鴻邁開兩條長腿,三兩步趕到頭裡,在那耳房外停了下來。
麻驛丁伸手“篤篤篤”敲了敲門,叫道:“陳先生,在嗎?有客人找。”
聽聞門裡一個清朗的聲音道:“貴客遠來,不亦說乎?”話音未落,“吱呀”一聲,木門打開,門後站着一位六十歲出頭的老先生。只見他兩頰凹陷,皮膚瘦皺,兩眼卻炯炯有神,頷下垂着三寸白鬚,一身灰布棉袍拾掇得乾乾淨淨。
“陳先生,在下姓陸,冒昧打攪,萬望海涵。”陸鴻依足禮數,給這位老先生告了造訪之罪。早先不知陳石大名,還以爲那兩卷《千字文》摹本乃是狂徒的拙劣之作,後來聽人說了他的故事,才知道原來是與甫清先生齊名的大書家。
不知爲何,他見了廂房裡掛着的那幅字,竟頓生知音之感,只覺此人字裡劃間透露出來的狂風傲骨無不讓他產生共鳴。但是真正令他必須找到這個人的原因,是要從他身上找到甫清先生的下落——胡效庭失蹤不久,縣學的甫清先生也飄然離去,陸鴻懷疑這師徒兩個定然是湊到一塊兒去了!
陳石見了陸鴻不由得一陣錯愕,眼前這個年輕人身材高大,器宇軒昂,端地是人傑,可惜並不是他要等的人。陸鴻一身大氅尚未解下,遮住了軍袍,陳石看他臉上有幾分書卷氣,以爲是東廂院的某個文學生,慕自己舊名而來。
他心中泛起一絲厭倦,將門重新合了一半,淡淡地道:“老朽隱居此處,不見外客,請自便罷!”說着便要閉門謝客。
陸鴻急忙伸手輕輕一推,口中道:“稍待。”
陳石被他抵住門扇,發力之下竟然紋絲不動,眼中不由得閃過一抹怒意,毫不客氣地道:“小子無禮,快快放手!”
陸鴻抱歉地道:“陳先生恕罪,在下確實有要緊事必須請教先生。”
陳石聞言面色稍平,眼光在陸鴻身上轉了兩圈,終於狐疑地問:“甚麼事?”
陸鴻道:“請問可知甫清先生譙巖的下落?”
陳石眼中精芒一閃,用警惕的口吻道:“你是誰,打聽譙巖做甚麼?”
陸鴻平靜地與他對視着,說:“在下有個義弟,叫做胡效庭,兩個多月前失蹤了,想請教一下甫清先生有沒有瞧見。”
陳石的眼光緩和下來,又將他打量了一遍,道:“胡效庭是你義弟?”
陸鴻點了點頭,聽到陳石這麼說,胡效庭的失蹤八成是和他們有關了,也許陳石還與胡效庭見過。
果然,陳石的話印證了他的猜想:“這孩子老夫見過,很乖巧,甫清得了佳徒。不過他們早已往京畿去了,老夫也不知下落。”
陸鴻一眼就看出來他在撒謊,陳石和譙巖都是純粹的文人,他們不像朝堂中那些戴着文人帽子的政客政客一般,隨時睜着眼睛說瞎話,所以他在陸鴻這種兵法虛實、“欺騙”和“反欺騙”中路過幾回鬼門關的人
面前,根本隱藏不住自己的心虛。
不過陸鴻沒有揭穿他,陳石雖然不懂得如何說謊,但是他相信這位老人自有苦衷,既然不願意透露給他,那麼再問下去也是無趣。同時他也相信胡效庭一定是自願跟着甫清先生,至於到底甚麼緣由,或許和胡順的下獄有關……
他已經知道義弟安然無恙,甚至還跟着一直傾慕的老師遊歷天下,長久以來對胡效庭的擔心也就不復存在。他正要向陳石告辭,卻聽“咿呀”一聲,西廂院的院門被人推了開來,一位青年男子身披雪白寬鬆長袍,內襯藍紫色繡金雲紋直衫,水玉簪頭、白紗角巾、翡翠圍腰,揹着手佼佼然信步而來。
那人遠遠地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向陳石擡手招呼:“夢曇公別來無恙乎?”同時朝陸鴻和麻驛丁點了點頭。
陳石看見這人,眼中頓時發出異樣的神采,忽地提起袍裾跨出門檻,疾趨兩步迎了上去,當面便要下拜行禮。
那人急忙攔着,笑道:“莫折煞了我!”
陳石依言起身,向那人道:“一別四載餘,公子風采勝似當年,老夫卻是朽木難爲大用了……”說着唏噓感嘆,竟落下淚來。
那人斂了笑容,正色道:“夢曇公矍鑠依舊,怎可妄自菲薄!老驥伏櫪,志在千里,難道夢曇公雄心不再了嗎?”說到後面已經微有責備之意。
誰知方纔還一身剛毅的陳石此時竟然戰戰兢兢,惶恐不已。
那人擡眼瞧了陸鴻和麻驛丁一眼,對陳石道:“咱們進去再說,石公落腳何處?”說着徑向耳房處尋來。
陳石連忙跟上,稍稍落後半步,指着敞開的房門道:“正是這間,公子小心在意。”
那人“嗯”了一聲,對旁邊幾個寬大的廂房視而不見,絲毫不因這耳房狹窄小器而皺眉躊躇,帶着陳石不疾不徐地走了過來,經過陸鴻身邊時,卻緩下腳步着意打量了一眼。
陸鴻始終叉着手立在走廊階上,見他目光望來,便點點頭默然還了個招呼。陳石跟上來時,特意在陸鴻跟前停了停,道:“少年人,你的義弟自有抱負,不用強求,緣分到時即可重聚。”說罷便走。
陸鴻微微頷首,說了聲“是”,便目送着二人進了屋裡,直到房門輕輕掩上,再也瞧不見身影。
麻驛丁將陸鴻送回廂房之後,便退了出去,經過院門時,剛好遇見拴馬回來的張如鏡。這小子一臉魂不守舍的模樣,路也不看,差點同麻六兒撞了個滿懷。
麻驛丁在門檻邊扶住絆腳打跌的張如鏡,問道:“張小哥,您這是?”
張如鏡朝東邊廂院望了一眼,答非所問地支吾兩聲,末了拉住麻驛丁,扭扭捏捏地道:“麻老哥,請教你件事情成不?”
麻驛丁爽然一笑,拍着胸脯道:“儘管問,只要是這驛站裡的事兒,沒有我麻六兒不知道的!”
張如鏡白淨的臉頰忽然變得通紅,指着發出咿咿呀呀唱曲聲的東廂院,壓低了聲音問道:“麻老哥,
那邊唱曲的娘子是誰?”
麻驛丁側耳分辨了一會,眯起一雙豆大的眼睛,怪笑道:“你說的是容姑娘罷!那是青州教坊的新旦,新羅那邊進貢的。因爲前頭有個女官被大都督家的小公爺瞧上了,解身出坊,青州教坊四臺柱缺了一腳,因此秋天剛從內教坊坐部伎借了容姑娘過來壓檯面。”
張如鏡“哦”了一聲,又沉默下來。
麻驛丁一副過來人的表情,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道:“剛纔去東廂院偷瞧了罷?教坊的娘子瞧瞧便罷,那都是達官老爺們的玩物,不用太上心。”
張如鏡突然像發狂的獅子一般,一把揪住麻驛丁的領口,怒道:“我不許你這樣說,容姑娘不是這種人!”
麻六兒嚇了一跳,打開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瞪起了小眼冷笑道:“瞧不出來張小哥還是個癡情種子,你愛撞南牆吃苦頭都隨便罷,哼!”說着抻平了胸口的褶皺,嘴裡亂碎着去了。
陸鴻正在屋裡翻看着李嫣送他的《戰國策》,隨手翻到宋衛篇,可是書上密密麻麻的雕版字他一個也沒瞧進去。他的心思還在方纔遇見的那個年輕公子身上。
那人顯然是王公貴胄或者二代世子,他天生而來的那份高貴氣質和雍容風度絕非一般文人雅士所能比擬!即便拿魯國公都督府家的李小公爺與其相比,雖是同樣的風流俊秀,可在氣勢上依然大失顏色。如同牡丹芍藥,不可同日而語。
那人身上彷彿有種魔力,叫人情不自禁生出親近臣服之心,就連陸鴻見了這般神采也是大爲傾心。
他究竟是誰?
陸鴻的目光從白紙黑字上游離出來,隔着重重屋牆看向陳石所住的耳房方向,他的心中忽地浮現出一個模糊的想法,而且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接近……
突然間廂房大門“嘭”地被人推開,陸鴻吃了一驚,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頓時消散於無形,接着便見張如鏡氣鼓鼓地走進來,一屁股坐到最近的椅子上,瞪着倆眼鼓着腮幫子自個兒發狠較勁。
陸鴻被他打斷了思緒,心中不快,只得合起書頁,皺眉道:“只是栓個馬,怎麼去了這麼久?誰又惹到你了?”
張如鏡沒好氣地道:“不關你事!”
這他孃的叫什麼兵?!
陸鴻氣不打一處來,抓起手邊的茶盞砸了過去。張如鏡這下倒沒犯愣怔,貓着腰兔子一般躥了出去,“乒乓”一聲,茶盞砸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滾!”陸鴻把手裡厚厚的戰國策也丟了過去。張如鏡大罵道:“校尉就可以打人?校尉就可以打人?老子跟你沒完!”說着溜出房門,兩個奔子消失在了轉角。
陸鴻書一出手便後悔了,倒不是後悔打了張如鏡,而是心疼那本李嫣送的《戰國策》。他走過去拾起來,輕輕拍打拂去紙面上的灰塵,然後重新坐了下來。
其實他倒不是真的惱火,實在是這後生有些放肆,不敲打敲打遲早要出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