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傷勢如何?”陸鴻看着他手臂、胸口和腿上的生布,有些關切地問道。
李安剛剛在豐慶帝門前哭了一場,眼眶還有些發紅,臉上也帶着幾分淡淡的哀慼,眉頭微鎖,隱藏着揮之不去的愁意。
他指着身邊的椅子請陸鴻坐下,這屋子不大,只相對地擺放着幾張椅子。
李安等到侍女奉上茶來,才說:“想必李將軍已經轉告你了,龍門這邊畢竟當着姜炎的鋒芒,因此父皇打算退去韓城休養,後邊的戰事你有甚麼計較?”
自打合兵以來,一路上他都對陸鴻言聽計從,幾乎便成了陸鴻麾下一名普通的領兵大將,此時遇到了困擾,便下意識地要聽聽陸鴻的意見。
陸鴻並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低眉垂目想了一會兒,這才反問了一個問題:“太子跟不跟聖君去韓城?”
李安渾身一震,隨即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說道:“不,皇兄留在龍門……”
陸鴻點了點頭,對此沒有任何多餘的表示,只是說:“那就等。”
“等”這個字他對李嫣也說過,因爲他早就想到了這個問題,也料到了太子必然留在龍門,這是如今的豐慶帝最後也是唯一的手段……
戰事未起的時候,這個手段曾經被用來牽制臨泉王,甚至一直到王睿攻打澤州之後也是如此。
而現在,這個手段則被用來牽制陳州王……
在如今形勢已經十分明朗的情況下,任誰都能看得出來,李安已經不再是蜷縮在陳州的那個廢太子,而一躍成爲了守衛皇帝的主幹力量。
守衛,有時候也可以看成禁錮……
豐慶帝沒有任何理由不對此做一些甚麼。
“等甚麼?”李安有些不明白。
這麼問並不表示他很笨,也絕對不能說明他的悟性很低,因爲李安在與陸鴻對話的時候,下意識地便從軍事角度來考慮問題,而這恰恰是他所不擅長的,所以難免顯得有些遲鈍。
還沒等陸鴻解釋,卻聽旁邊的王兗有些謹慎而謙卑地插了一句:“殿下,陸帥說的等待,或許是等司馬將軍,還有……還有二殿下罷?”
李安驚疑不定地盯着王兗,雖然沒有向陸鴻求證,但是他已經明白王兗所說的是正確的。
他本就是個一點就明的通透人物,不然如何能修的這般風骨?
陸鴻也看了王兗一眼,心中對此人更加留意了幾分。
怪不得陳州王此行並沒有帶着甫清先生與陳石,身邊看起來並沒有一個謀士,原來這王兗不僅能夠勝任帶兵陷陣的任務,還能身兼謀略之事……
這人雖然一直以來都表現得謙卑沉着,甚至有些謹小慎微,但是陸鴻卻愈發地感覺此人不簡單了。
李安既然已經明白,並且轉變了思路,那麼這些前前後後的因果便都能想得明白了,所以他也並沒有再問甚麼。
一時間這屋內便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各人思考着各自的心思,或者在思考着同一個心思,但是未必便是以同一個角度。
陳州王李安當然是以他皇子,或者說太子角逐者、權力中心的角度。
陸鴻則是以戰局掌控者、現階段龍門城兵馬總指揮的角度。
至於王兗,沒有人知道……
或許無需知道,因爲他在這個圈子當中,還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角色。
聰明人與聰明人之間的談話自然是十分省力的,根本無需將所有的細節都剖析個清楚明白,所以這段談話並沒有持續多久,陸鴻便起身告辭了。
他還有他自己的事情。
比如以豐慶帝的名義,再度向各地徵召兵馬勤王,同時傳令各地,要求所有因爲戰鬥或者遷移,與大部隊失散的散兵遊勇全部向龍門方向集結。
比如派陳三流與王正抓緊休息,準備向關中、神都、河東道等幾個方向派遣斥候,監控太原事態發展、收集其他敵我情報。
比如派人向隴右道幾個牧監去徵調馬匹。
比如派人挑選人馬,準備萬一太原被姜炎攻陷,便需慎重地考慮考慮,要不要在太原來龍門的路上搞一次伏擊……
伏擊的對象不是別人,而是……臨泉王!
——在他的策略中,臨泉王是絕對不可以出現在龍門或者韓城的。
想必不論是太子,還是陳州王,都是這個想法!
所以,他還有一件事必須去做。
拜見太子!
伏擊臨泉王這種事,是絕對不能以他陸鴻自己的名義去做的,也絕對不能由他自己提出這個方案,更加不能動用他的人馬去做!
至少名義上不能。
但他還是要提前做好一切準備。
陸鴻十分清楚自己的定位,他雖然看起來掌握着如今龍門與韓城絕大部分的人馬,但是並不代表他就可以爲所欲爲——哪怕是符合絕大多數人們利益的事情。
因爲在他的身後,還有豐慶帝、太子、陳州王三雙眼睛在盯着。
即便他深深地明白這件事非做不可的,但是他想盡量從中抽身出來。
畢竟殺死當朝二皇子、臨泉王,是一件足以誅殺三族的大罪。即便短時間內不會對他有任何影響,但是誰能保得准將來?
就像李嫣說的,他害怕,害怕李安的變質,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這件事絕對會成爲他身上的一個絕大隱患……
所以他得去拜見太子。
最好的情況,當然是由太子出面來做這件事情……
更何況廣平還來找過他,至今也不知道是所爲何事,正好也一併處理了。
就在他離開陳州王的臨時行宮時,天色忽然陰沉了下來,龍門的城內的街道上颳起一陣大風來,頓時灰塵瀰漫,道路兩旁建築上的布簾、招旗全都獵獵作響,並且有些誇張地在風中緊繃着。
陸鴻迎着狂風,徑直在前面的巷口一轉,便來到了驛站改成的太子臨時行宮,並且請站哨的士兵向內通稟。
這陳州王與太子的兩處行宮安排,也是頗有意思。
如今豐慶帝暫住在縣衙當中,而陳州王住在縣衙東面的偏院,太子卻住在隔了兩條街的驛站當中。
要知道,太子的寢宮之所以叫東宮,正是因爲坐落在宮城的東側……
不知道這一番安排是偶然爲之,還是另有深意呢?
當然了,如果一定要從明面上的角度來分析這個問題,其實也很好理解。
陳州王的偏院即便在縣衙之東,沾了那麼一點兒東宮的深意,但是偏院畢竟是偏院,若論寬敞和舒適程度顯然就比不上官辦驛站了。
所以太子住寬敞的驛站,陳州王住緊湊的偏院,也可以說是理所應當。
陸鴻也不知在門外等了多久,忽然聽見院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音,這才從思緒之中驚醒過來,並且認識到自己實在是想得太多了……
他擡頭向院內望去,只見廣平穿着一襲青紗,隱隱約約可以瞧見裡面所穿的裹胸小衣,襯得她的容色更加豔麗,又有幾分清涼的意味。
廣平的腳步顯然有些急促,遠遠地望着他,神色也帶着十分的焦愁,走到面前時,便用雙眼狠狠地瞪了那通稟的小兵,然後向陸鴻抱歉地說道:“見漁,太子府的衛兵不知是你,倒讓你等了這麼久。”
她說完便轉向幾名守門的衛兵嬌斥道:“今後陸大將軍來訪,無需通稟,知道嗎?”
左右連忙戰戰兢兢地答應,並且向陸鴻作禮賠罪。
先前那名小兵顯然已經被訓斥過了,嚇得雙腿微微打晃,面對着陸鴻時已經快要將頭低到了胸口。
“不妨,皆是職責所在,郡主就不必過多責難了。”陸鴻微微笑了笑,便在廣平的指引下進了院子,並且並肩向裡走着。
既然他已發了話,廣平便不爲己甚,放過了那幾名小兵,一路也並未帶起甚麼話題。
氣氛便頓時有些尷尬下來……
不知是心理作祟還是因爲這驛站確實太大,陸鴻走了半天,覺得這條路實在是有些遙遠了,便只得找個話頭問道:“郡主去找過我?”
話一出口陸鴻就立馬後悔了,甚至想狠狠地扇自己兩巴掌!
廣平今日如此沉默寡言,當然就是因爲今天撞見了他泡澡的尷尬畫面!
他倒好,一見面哪壺不開提哪壺……
廣平原先瑩白的臉頰果然變得緋紅一片,細若蚊吶地“嗯”了一聲。
陸鴻點點頭,下意識地問道:“找我甚麼事?”
他又想扇自己!
廣平此時眼前晃來晃去都是陸鴻泡在水裡的身影,耳廓都有些發燙,哪裡還敢順着話題說下去,只好果斷地轉移到了別處:“你從王叔那裡過來?”
陸鴻暗吁了一口氣,連忙道:“對,是從陳州王那裡過來,我們商量了後續安排,正好稟報一下太子。”
廣平一雙大眼睛在他臉上掃了一眼,又快速地轉了回來,心想:我又沒問你做甚麼去了,幹嘛如此緊張?
其實以她的聰慧,又哪裡瞧不出來李安這個闊別數年的王叔的心思。
而且她也深知太子如今是個甚麼樣的境地——一無兵權二無臂助,在三位皇子當中實力處在最末一位,東宮這個位子從去年開始便已經在風雨飄搖當中。
再加上一貫欠佳的身子骨,誰也不知能夠撐到幾時……
廣平忽然有些後悔,當初就不該聽從那些宰相們的意見,將陸鴻罷免,並且推給了陳州王……
如果當日她能夠勸諫自己的父親,一力將陸鴻保住,或者留在京中鎮守,今日還會是這樣的局面?
想到這裡,她不禁輕輕地嘆了一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