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河村,這座地處於青州保海縣三河鎮東面九里多地的村莊,剛剛開始從大周豐慶六年春的清晨甦醒。大人們起得早的已經擔漿荷鋤往山裡春耕去了。
村西頭的“素糝張”早早就推了獨輪車出來,載着滿滿兩大桶熱氣騰騰的素糝湯,從村西頭推到村東頭,再從村東頭推回村西頭——他要趕在去壩集賣湯之前先供應足了村裡的需要。
素糝張怕吵醒了貪睡的娃娃,從來也不吆喝,推一段歇下來,舉起木勺在桶沿“空空空空”敲着,四里的婦人們聽了,便披上衣衫,招呼一聲“早啊張大”從門裡遞出一隻海碗來,掌心一攤,一枚銅子兒靜靜躺着。
素糝張回一聲“早哦”一手拈取了銅子兒,一手“譁嘰”舀起一滿勺盛在海碗裡。有時多話的婦人忍不住站在車前白扯幾句,素糝張便因着發兩句牢騷:最近壩集的生意難做,好端端從南方來了許多把式行、吃食攤,將生意都搶了。
再過一會村莊裡的雞鳴狗叫聲便開始沸騰熱鬧,村東邊的一個大院裡住着的胡家人也從睡夢中轉醒過來。一天的生活開始了……
胡家一間耳房裡住着的陸鴻猛然驚醒,眼前低矮的屋頂讓他有些恍惚,橫樑和椽子上被蟲蛀的孔洞彷彿在眼前慢慢放大,最後變成了模糊的一片。
他現在直挺挺地躺在剛夠一人寬的板牀上,雙眼空洞地一眨不眨,毫無聚焦,後背上清楚地傳來半寸厚的茅草墊被汗水印溼了的冰涼感。
他棱角分明的臉說不上英俊,甚至在這樣的心境裡,他的表情讓人看上去有些猙獰。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了。多久?七個月?八個月?還是一年?
忘了。
那個從劍門關懸崖上跌落下來的瞬間,那一股突如其來的強烈橫風,那種被巨力撕扯扭曲的感覺,顯得既熟悉又陌生。
若不是眉骨上的那道淡淡的疤痕時時提醒着,陸鴻幾乎忘了他是來自另一個世界——那個已經從他的記憶中漸漸模糊的世界。
這兩年時常想起的,反倒是四年前剛剛來到此處的時光——每天衣衫襤褸地東躲西藏、經常食不果腹,那是他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時光,偏偏又最讓他刻骨銘心。直到終於病倒在胡順家門口……
我們的歷史終歸併非一成不變,天際沒有盡頭,時間不見長短,我們的陸鴻就像一葉扁舟在歷史的長河之中飄飄蕩蕩,最終駛入無數岔河其中的一支,在這樣一個奇特的時間、尋常的地點靠岸停泊,以一個未知的身份在大周豐慶六年這個港口前,投身進了絢爛多姿的歷史洪流中。
胡家說是鄉曹家門,畢竟也不算豪門富戶,因此家中只有陸鴻一個幫襯,大小事情都要教他打理,日子久了倒也安逸。這個家的家長,也就是陸鴻的義父胡順已經隱隱約約提到過,要給陸鴻說個親事……
陸鴻剛剛二十一歲,寄宿在胡鄉曹家中做事已有三個年頭。自從前年冬天他從燕子河的冰窟窿里拉出了胡鄉曹的獨子,便從劈柴擔水的苦工變成了澆菜伴讀的小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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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天光放亮,陸鴻收拾思緒從牀板上坐起身來,披上他的短褂,準備洗漱完料理一下後院裡剛剛冒起的葡萄藤。想起整個後院的勞動成果
,他的心情不禁舒暢起來。
這樣的日子,安穩、實在,現在他想做的,就是投入這個平靜的生活,忘掉那個纏繞着他的噩夢……
這天是豐慶六年二月初一,初春的清晨,涼陰陰的溼冷空氣依舊沒有散去。
婦人們伺候娃娃吃了早飯,便早早地攜妯帶娌,相跟擡着衣裳被服,去燕子河邊搶一個最合心意的枕石漿洗——明天是二月二龍頭節,家裡的針線漿洗事務都要放一放,一怕傷龍目,二怕傷龍皮。
再看看東面王家村那裡冒起來的日頭,今天肯定是個好天!
胡家的院子後面就是燕子河,河水最初從玄女山上的老泉灘裡流淌下來,帶着些湍急勁兒穿過壩集,繞過西馬莊,從上河村的北面轉了個彎就漸漸平緩下來向東流去。
燕子河面上還蒸騰着開春來最後一絲霧氣,陸鴻便光着膀子蹲在河灘上,用澡巾汲着河水搓洗後背的汗漿。
這時李家的長婦帶着姑娘各抱一大盆舊衣物走了近來,見了他戲笑道:“小陸,平日看你高高瘦瘦的,沒想到身體這樣板實!”隨她來的姑娘早就紅了臉躲在她娘身後,偷偷向陸鴻堅實的後背瞄了一眼。
陸鴻一面擰乾澡巾在身上胡亂擦着,一面站起身來笑着招呼:“李家嬸,你們早。”
“早早早。”李家長婦看出自家姑娘的窘迫,也不再拿陸鴻開玩笑,撂下了木盆棒槌,開始挑揀先洗的衣裳。
那姑娘也是一般動作,還從自個兒的木盆裡翻出一筒碎皁角放在她娘腳邊。
陸鴻急匆匆地披上衣衫,道了聲“嬸子你慢慢洗”便一溜煙地跑回自家院裡去了,進門時還一不小心在門檻上絆了個趔趄。
李家長婦哈哈大笑,喊了聲:“慢着些!”那姑娘也捂嘴吃吃笑了起來。
陸鴻進門正撞見胡效庭從房裡出來。這是胡順家裡的獨子,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長得眉清目秀,一身乾乾淨淨的圓領長衫,嘴脣上軟軟的絨毛看上去就是個未經世面的書生娃娃。
“鴻哥,早!”胡效庭端端正正地給陸鴻行完禮,便高興地走上前拉着他的手說,“今日甫清先生要來,你不用做事罷?不如同我一道練字!”
陸鴻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說:“要做事的,後園子裡的葡萄架很久沒整理了,趁開春打理一下,夏天葡萄長得好玉兒纔有的吃。”末了又問:“甫清先生這次會住幾天?”
胡效庭失望地說:“只一天。”
“縣學裡有事?”陸鴻把溼漉漉的澡巾搭在晾衣繩上,頭也沒回地說。
“不是縣學裡的事……”胡效庭勉強擠出一絲微笑,“保海縣要開春科了,先生奉命經辦三河鎮考生入試的事情,明日還要主持鎮上鄉學的開筆禮!”
說罷他臉上的表情便黯淡下來,兩手絞着手指,低頭站在院子裡。
所謂開筆禮,是指學童初次入學,要在二月二這天拜至聖尊師孔夫子像,恭聽先生講授人格禮儀,並獲贈文房四寶等等。
陸鴻瞪着他看了半天,纔想起來胡效庭前年被縣學退學的事情。“詩文不達;不通經義、不識時務”就是縣學教授給他的歲末考語。
詩文不達就是不足以
考進士科,不通經義、不識時務是指不足以考明經科,不是說無法及第,而是連“考”的資格都沒有。
因爲這事不僅胡效庭斷了入仕的路,還讓胡順在宗親跟前丟盡了臉面。
那年胡效庭一人慼慼艾艾從縣城回來之後,被胡順在村口兒捉住當場抽斷了兩根篾條,拖回家鎖在房裡年都沒讓過。
那段日子陸鴻時時去看他,也見過他的文章,經文典籍固然諸多曲解,時政上卻頗有新意,甚至提出州縣長官理當術業專工,不應同時兼管政務、刑獄等事,宜各相分立;摒棄經義、詩賦,多方取仕,重技藝而輕文章。
陸鴻當時對他的思想頗爲震驚:他說的不正是三權分立的雛形嗎?只不過這兩條已經相繼觸碰了文官的底線,被勸退也是理所當然。
他隨即找過胡效庭,認爲其想法很有可取之處,只是過於前衛,世人難以理解罷了,或許幾百年後可以實現,但是可以努力嘗試。胡效庭頓時大生知己之感,對陸鴻更加親近,時常找他討論。今日說起甫清先生才又憶起那年的事情。
“甫清先生做過大官罷?”陸鴻有意開導他。
“嗯!”胡效庭擡起頭說,“先生做過從二品太子少傅,後來好像因爲一件案子被皇上貶到保海縣來當縣學教授……”他不明白陸鴻爲甚麼要問這些,於是看着他,想從他的眼神裡讀出甚麼。或許鴻哥想說仕途險惡,即便考不上也不用未必是禍嗎?
誰知陸鴻又問:“你知不知道我最敬佩甫清先生哪點?”
胡效庭搖搖頭。
陸鴻把他拉到石凳邊坐下來,說:“我最敬佩甫清先生的,不是他做過多大的官,而是他被貶黜之後仍然瀟灑淡泊,這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灑脫情懷。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這纔是真丈夫!”
胡效庭似乎有所頓悟,卻聽門外有人連連擊掌,徑直推門進了院來。這人五十來歲年紀,一身泛白的藻藍長衫,歪戴着一頂方巾,五短身材,團團一張圓臉,笑眯眯地顯得頗爲親和。
胡效庭趕忙站了起來,深深作下揖去:“先生大駕,學生有失遠迎,十分惶恐。”
陸鴻也跟着叫了一聲“甫清先生”,拱手作禮。
甫清先生哈哈大笑,指着陸鴻說道:“好一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好一個‘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真真說到了老夫的心聲,你是老夫半個知己啦。”他將兩句話反覆唸了幾遍,又問,“後一句是南唐大才李太白的名句,卻不知前一句出自何處?”
陸鴻這纔想起那是出自宋代范仲淹的《岳陽樓記》,自己胡摘亂抄居然引用了“後人”的詞句,心下好不慚愧,只得硬着頭皮說:“無意間看到,不曾記得出處。”
甫清先生“哦”了一聲,顯得頗爲遺憾,伸手虛扶了一把胡效庭,接着又問:“可記得前後文章?”
陸鴻皺着眉頭想了想,說:“只記得後句: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甫清先生再細品了一遍,隨即搖頭嘟囔了一句:“憂國憂民可矣,何故憂君……僞君子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