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孔家南北宗
朱祁鎮說道:“朕記得,徐卿上報清丈田畝之時,說山東清丈是最差的,是也不是。”
徐有貞臉色微變,口中有一絲苦澀的感覺,只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他說道:“是。”
雖然朱祁鎮沒有明說,但是徐有貞豈能不知道朱祁鎮說是誰?
除卻衍聖公之外,沒有別人了。
衍聖公有多少土地?在別的人除卻官做到內閣之中,或者有封爵的。大部分家族不過三五百畝上下,只是大家族聚居,合起來看得厲害,但是實際上也就那樣。
很少有一戶超過三五百畝的。
但是衍聖公家族的地卻遍佈了整個山東,甚至還在河北,河南,南直隸有土地。
他的主要土地分爲賜田,學田,還有衍聖公的私田。
賜田主要是,太祖皇帝賜給孔家的兩千大頃土地。還有陸陸續續的學田,但是學田雖然說是學田,但也是在孔家的掌控之中。再加上孔家的私田。
歷史上孔家田地最多的時候,有七十多萬畝之多。
當然了。而今未必到了這數字。但是具體有多少,卻是一個摸不清的數字。但是即便如此清丈出來的數字,曲阜附近的幾個縣幾乎大半都在孔家的掌控之中。
簡直是富可敵國,以山東之大,容不下一個孔。
只是孔家簡直是讀書人的精神象徵,從漢代以來,兩千多年來封賞不斷。豈是那麼容易動的。
徐有貞可沒有想過動孔家的意思。
但是朱祁鎮卻沒有放過孔家的意思,朱祁鎮說道:“那就細細查一查,這一件事情就交給你了,定然要查得仔仔細細。”
朱祁鎮雖然看孔家不順眼,但是也不可能輕易動孔家。
這與朱祁鎮的好惡無關,皇帝要考慮的是政治影響。但是誰叫孔家當代衍聖公,做了一件大大出格的事情,觸犯了朱祁鎮逆鱗。
不是別的事情。就是衍聖公上書勸諫朱祁鎮。
你也許會問了,這一件事情不是很普通的。
很多官員都上書了。
但是衍聖公不是別人。
朝廷待衍聖公不可不厚,太祖皇帝幾乎是僕一見面,就賜下這麼多土地,將曲阜知縣讓孔家世襲。
幾乎一方小諸侯了。
爲的是什麼?
這是有極其重要的政治意義的。
在儒家話語之中的上古之時,治統與道統是合一的。所以上古三王五帝,就是儒家的聖人。而太宗皇帝一系列作爲,就是想要成爲新的治統與道統合一的新聖人。
但是這也是太宗自我標榜而已。
到了孔子的時候,治統與道統分離了,孔子作爲聖人,雖然有道統,卻沒有真正治國。
天下進入了新時代,進入治統與道統分立的時代之中。
這也是爲什麼每一個皇帝都要加封孔家。就是孔家代表着道統。每一個新生皇朝,都有一個確認自己的政權合法性的問題。
加封孔子之後,是最好的手段。
甚至可以說,一般來說,越缺乏合法性的政權,對孔家就越是優厚。
其實我大明並不缺少合法權的,所以太祖皇帝賜給孔家兩千大頃土地,也是孔家上報列代加封的總數之上,稍稍有所增加而已。
但是到了清朝,清朝可比大明大方的多了。
當然了,孔子畢竟死了這麼多年了。
孔家更多是一個標榜道統的吉祥物。
當吉祥物就要當吉祥物的覺悟,你老老實實的在曲阜侍奉孔夫子在天之靈就好了。居然敢在國家大政上指手畫腳。
這就犯了大忌。
畢竟孔家一舉一動,都有天然的光環加身。他出來發聲,讓人感覺,哦,孔夫子之後,都不贊同皇帝。
這影響太壞了。
更不要說,孔家這些年來,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真正抓孔家違法亂紀的事情,可以一抓一大把。
不過,他有孔子餘蔭庇護而已。
徐有貞說道:“陛下,聖人之後,總是存些體面。”
徐有貞自然聽懂朱祁鎮所言查的仔仔細細是一個什麼意思,但是他並不敢。
徐有貞爲了權力可謂膽大包天,但是他也有不敢的時候,可見曲阜孔子影響力之大。
“陛下。”于謙也說道:“此事還請三思而後行。”
大部分朝臣都反對。
朱祁鎮輕輕一笑,說道:“朕想起一件舊案,當年金兵南下,當時的衍聖公抱着孔子牌位南下,立了南宗,在前元滅宋之後。想讓南宗繼任衍聖公之位,當時的南宗拒絕了。可有此事?”
這一段公案,對於這些飽學之士來說,都是知道的。
于謙倒是稍稍安心了一些,說道:“正是。”他聽出了朱祁鎮潛臺詞,那就是用南宗代替北宗作爲衍聖公。
雖然這個方案也會引起軒然大波,總比直接搬到衍聖公的牌坊要好多了。
朱祁鎮自然是知道輕重的,任何大事最重要的不是開場,而是收尾。凡是做事情之前,朱祁鎮都會想一想收尾的方案。
他好像是剛剛想到一般,說道:“壯哉,真孔夫子之後,夷夏之防不失,宋亡不仕元,其德如采薇乎?而今南宗可有封賞?”
朱祁鎮這一句話,可不是白說的。
他越是讚賞南宗,在南宗對立面的北宗就是丑角了。
南宗在金兵南下的時候,逃回南方,而北宗是被金人立下來的,隨即在金亡之後,投降蒙古。夷夏之防何在?宋亡不仕元,其實不是真的。只不過當時北宗在大元朝廷之上,已經有影響力了。南宗投降之人,如何能爭得過北宗,不得已才讓了爵位。
但是朱祁鎮要這樣說,誰還說不是嗎?
于謙說道:“臣記得衢州孔家並沒有什麼封賞。”
朱祁鎮看着徐有貞說道:“此乃朝廷之過也。”
徐有貞說道:“臣明白。”
此刻朱祁鎮的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了。
要徐有貞拿下衍聖公,然後讓南宗代替北宗成爲新的衍聖公。這個命令,雖然讓徐有貞稍稍鬆了一口氣,但是依舊心中好像揣着一顆大石頭。
即便這樣,這也不是一件好辦的事情。
只是木已成舟了,徐有貞只能好好的辦事了。
朱祁鎮相信,他拿孔家做筏子,殺給天下人看。連衍聖公不行,朝廷都能換上一脈,既然理學不行,朝廷爲什麼不能換上一派。
這個震懾也足夠大了,想來沒有多少頭鐵之人。
或許民間還有反對的人,但是混官場的人,如果還是這麼不識趣的話,就不要怪朱祁鎮下手無情了。
徐有貞爲了升遷,恨不得在腦門上貼上兩個字:“孤臣。”但是在朱祁鎮看來,讀起來卻是“酷吏。”
這一件事情就此敲定了。
朱祁鎮給徐有貞加了欽差,派往山東調查清丈土地之中的弊案之後。
朱祁鎮就將外面的反對的風潮,當成了耳旁風,除卻在處理正常事務之外,就與于謙,丘濬,王恕等人重新商議變法條款。
有時候計劃趕不上變化。
而今所有變法政策都要基於五世法之中兩條開始,要讓天下人都立業,能吃飽飯。也就是提高就業率,並以此爲中心發展農業。
對,雖然朱祁鎮想要大步進入工業時代,但是總原則,是他與羣臣的折中,畢竟有些事情于謙等人雖然覺得重要,但是並不覺得可以理解。
只有這一條,他們能夠達成共識。
于謙提出第一條就是立正統,更曆法。
這個正統並不是正統這個年號,而是確立新的歷法。這也是公羊派的思想之一,更重要是爲消弭而今反對的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