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對這一出早有預料,說道:“蹇公說便是了,朕聽着。”
蹇公一隻手顫顫巍巍的握着了朱祁鎮的手,這一隻手,乾癟之極,骨節一根根的爆出,黑瘦之極,上面還有老人斑,與朱祁鎮潔白的,粉嫩之極的小手相比,形成鮮明的對比,看老人的表情,似乎用足了所有的力量,但是朱祁鎮卻只感到輕輕的抓力,似乎只需一伸手就可以掙脫開來,他說道:“臣知太皇太后,乃女中豪傑,太皇太后的安排與苦衷,老臣知之一二,但太皇太后,絕非呂后之流,陛下登基之事,已經昭告天下,只要陛下正人正己,則天下人無人能夠動搖陛下之位。親近太皇太后,即便是綵衣娛親,也在所不惜。只要兩宮和睦,則天下大幸。”
朱祁鎮見即便是這個時候,蹇公所想的依舊是國家大事,爲自己着想,心中也明白,爲什麼祖父,父親,爲何這麼看重蹇公了,他忍不住問道:“襄王之事,蹇公是怎麼看的?”
這一件事情是朱祁鎮與太皇太后的心結所在。
即便太皇太后說了,她取襄王金冊不過想以襄王以親王的身份監國,並沒有其他意思,但是朱祁鎮就信了嗎?
不管信不信,當前的局勢他不得不信而已。
“有些事情,陛下還是當做不知道爲好。”蹇公猛地咳嗽了兩聲,說道:“陛下只要記住,而今陛下是皇帝。些許細務無須多想。”
朱祁鎮雖然竭力維持臉部表情,但是還是是被蹇公看出了端倪。
“這都是細務。”蹇公強調,說道:“陛下乃是一國之君,只要耐心等下去,這天下總有一天是陛下的。”
“難道朕什麼也不做嗎?”朱祁鎮說道。
登基爲帝之後,朱祁鎮心中有無數事情想做,他要整理軍務,他要清理吏治,他該漕運爲海運,他要遼東設省,永訣女真之患,等等。
以後的眼光看這個時代,有太多可以做的事情了。
“對。”蹇公說道:“多做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而陛下只要不犯錯,勤修道德,待有親政的一日,自然可以有作爲於天下。”
“在這之前,什麼事情都不要做,就做孝子。”
蹇公的想法,朱祁鎮明白了。只要什麼也不做,安安心心的侍奉太皇太后張氏,只要張氏護住他,則天下沒有人能威脅的了朱祁鎮的位置。
而太皇太后畢竟年事已高,又能活多少年啊,太皇太后其實並不必蹇公年輕多少。
歲月無情,總是雨打風吹。
夏原吉,解縉,蹇義,三楊,甚至仁宗皇帝,大體年歲相差不大,可以說是一個時代的人。
而且歲月無情,解縉死於非命,夏元吉已經死在宣德五年,蹇義與之齊名,恐怕也過不了而今這一關了。
三楊,太皇太后,又能支撐多少年啊?
年齡是朱祁鎮最大的優勢。
只是這樣憋屈的等待,卻不是朱祁鎮想要的,他說道:“蹇公對子弟有什麼安排嗎?朕可以爲蹇公安排一下?”
“無須如此。”蹇公聽了朱祁鎮的話,立即感覺到朱祁鎮內心的不情願,心中微微一嘆,再也多說。說道:“臣之餘蔭已足,子孫不成器,也足以溫飽,不勞陛下顧念了。”
蹇公似乎有些疲倦,靠在被褥之上,一副似睡非睡的樣子。朱祁鎮輕叫兩聲,道:“蹇公,蹇公。”
忽然蹇公的手,從朱祁鎮的手腕之上垂落在錦被之上。
一直站在蹇公身後的王振,立即上前一步,細細探視一下,在朱祁鎮身邊,說道:“陛下節哀,蹇公去了。”
蹇公一去,作爲少數幾個洪武年間入仕的大臣。他的離去,代表洪武年間已經遠去了,緩緩的凝聚成爲了歷史。朱祁鎮也不好在蹇公府上多待,畢竟有一個皇帝在這裡,蹇公的喪事也不好安排。
蹇公的子女早有了準備。
畢竟老爺子的年紀到了。
在一片哀聲之中,朱祁鎮離開了蹇公。
內閣很快給出封贈,蹇公贈,光祿大夫,太師,諡忠定。
蹇義的去世,在一片國喪之中,並不顯得多麼醒目,畢竟因爲大行皇帝之去,整個京師都在一片白色之中。
在回皇宮的路上,朱祁鎮陷入沉思之中。
蹇義的意見,朱祁鎮陛下認真思考,覺得其實很有道理的,按着這一條路走,他定然能順順利利的到親政的那一日。
到時候,即便出了什麼事情,也沒有人能廢了他。
但是朱祁鎮心中卻依然有一些不甘心。
不過另外一件事情,更讓朱祁鎮感到不安。
蹇義與夏元吉齊名,都是永樂年間的老臣,而今一個在宣德五年去世了,一個在宣德十年去世了。
三楊與之相比,或許年紀稍輕,但是也是老人了。
他們能支撐多長時間?
連張輔也不是當初接替主將征伐安南的青年才俊了,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張輔在靖難功臣之中,依然算是年輕的了。
但是即便如此,張輔也老了。
這一批在洪武末,建文,永樂初年興起大臣,支撐了大明朝三十多年風風雨雨,一個個都到落幕的時候了。
只是接替他們大臣,到底在什麼地方?
一時間朱祁鎮心中冒出四個字:“青黃不接。”
歷史上有一個怪現象,似乎人才都不是單個出現,而是一批一批的出現。就如而今的洪宣輔政集團一般。
三楊放在明朝歷史上,也是一等一的人才。
朱祁鎮心中忽然想到一個名字,就是于謙。
他依稀記得十幾年後,土木堡之變,于謙當時是兵部尚書,只是不知道于謙而今是什麼位置。
不過,這事情並不是太急的。
只能暗中留意即可。
朱祁鎮不知不覺之間,已經適應了皇帝的身份。
回去之後,立即有人來報,說皇太后,已經數次派人過來問陛下行蹤了。
朱祁鎮自然知道,她這個母親最近心緒不佳,大抵是他這個兒子,親近太皇太后,與她疏遠了不少。
要知道之前,朱祁鎮一直在孫氏身邊。
之前,宣宗皇帝在的時候,孫氏還可以憑藉宣宗皇帝寵愛,在皇宮之中有自己的勢力,只是宣宗一去,皇宮內外,早就被太皇太后整頓的如同鐵石一般。
不管是誰的人,只要有一絲異動,都就地處決。
就在宣宗皇帝去世到朱祁鎮登基這不到十日之內,宮中無聲無息之間消失了多少人。
倒不是說太皇太后,專門對付孫氏。
而是非常時期,寧可嚴苛一些,不可放縱。
只是孫氏卻擔心這些事情,是太皇太后要處置自己的徵兆,而她此刻,唯一的依靠,就只有朱祁鎮了。
倒不是朱祁鎮避開她,只是守孝期間,朱祁鎮作爲皇帝,有太多禮儀要他露面了。
剩下的事情,他也要在太皇太后身邊,就是爲了按太皇太后之心。
而是而今二十七天孝期,就快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