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夜風總是和煦,即便吹不進深宮內苑,至少也能在空中拂動一絲波瀾。但今夜的墨色特別濃厚,走在天空下面,一絲兒光亮也迸發不出來。
蕭琮仍在批摺子,我辭別了出來,順着承恩殿兩邊的牆沿兒往回走。
進寶道:“娘娘請上轎。”
我擺了擺手:“本宮想自己慢慢走回去,你們都撤了吧,留下嫣尋就好。”
一時間衆人散去,只有嫣尋扶着我的手慢慢的走。
我望着隱在樹葉裡閃爍的宮燈,問嫣尋道:“你說我到底該不該去?”
嫣尋輕輕爲我披上織錦披風,“依國師大人對娘娘的心意,未必會害娘娘,今日他既相約,必是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非得娘娘親眼見了才作數。娘娘若是不去,只怕心結難解。”
我心裡有了計較,便攜了她避開巡視的羽林軍和宮人內監,繞到了靈符應聖院門口。
杜玄遠遙遙見我,朗聲道:“奉薇夫人好虔誠的心,爲了皇上深夜也來取仙丹,皇上必定萬福萬壽,不枉娘娘辛勞。”
我知他是說給其餘人聽,只略笑一笑,跟着進了丹房。
遠近俱是他的親信,杜玄遠看着我,低聲道:“你果然有膽量。”
他對外面伺候的人說道:“娘娘與本座要爲皇上誠心祝禱取丹,你們不得喧譁打擾。”
我道:“什麼膽量不膽量的,不過是箭在弦上罷了。國師不是說要帶我見一個人嗎?什麼人?”
他問我,“你若是見了這個人,聽了她說的話,必定忍不住要幫她,可是若真的幫她,或許此生富貴榮華都會灰飛煙滅,你還要不要見?”
我莞爾道:“這話奇怪,什麼人能有這樣大的威力?況且我與她有什麼關聯?”
杜玄遠淡淡道:“跟你是沒有關聯,只怕那時你還沒出生呢。只不過和皇上太后有點牽扯罷了,你想不想知道?”
掩了門,他道:“你以前蒐集那些關於太后的惡行,最多讓皇上厭惡她,實質上並不能將她怎麼樣,可是如果皇上知道了這個人的存在,太后就完了,徹底完了。”
丹房供奉的天師座下有一扇暗門,杜玄遠當着我的面揭開了那扇門。
我稍稍有些遲疑,若要下去,只怕萬一他不顧與少庭父子之情,對我起了狼子野心,我豈非插翅難逃?若不下去,那麼今日冒險前往,又所爲何來?難道一事無成,又繼續回到蜀郡等待下一個兩年嗎?
不能猶豫,死活也就是這樣了,我把心一橫,順着那暗門下的木梯爬了下去,頭上的光亮也在瞬時被黑暗吞噬。
杜玄遠緊跟在我身後,打起一個火摺子點亮牆上的壁燈,我這纔看見地下的空間是一個長長的通道,通道兩旁堆着各種礦石,還有一些箱子。
我順着通道前行,很快就到了盡頭,除了礦石和箱子,再無他物。
我的心跳驟然加快,沒有人,既是說他是在哄騙我,脫離了宮人內監的簇擁,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莫非他想,他想……
我猛地轉身,杜玄遠近在咫尺,我強自鎮定道:“國師大人說的人呢?在哪裡?”
他伸出手,拂去我額上的汗,“你怎麼出這樣多的汗?”
我下意識向後退,後背撞上牆面,杜玄遠一愣,隨即會意,含笑道:“你想到哪裡去了。”
他揭開其中一口箱子,金銀珠寶耀目的光華在燭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輝,他問我:“你覺得這是什麼地方?”
我沒好氣道:“這分明是國師大人藏寶之地,只是不知道爲何要帶我來這裡?”
杜玄遠頷首道:“正是,就算有人悄悄跟着我下了這地窟,也只會以爲這是我貪心斂財之所,絕難發現其中秘密。”
他伸出手,在我身後的牆壁夾角處摩挲,我看見他用從不離身的戒指截面在牆壁某處一摁、一轉,我身後的牆壁忽然就旋轉了起來。
原來地道里面還有一道暗門,觸動的機關又那樣奇巧,當真出人意料,隱秘之極。
這一次,換做他走在前面,他腳步很輕,我也不由跟隨着躡手躡腳。
第二層通道七拐八拐,我在心裡暗暗算着方向,若是在地上,此時大約已經到了御花園的花海之下了。
杜玄遠停了腳步,前面是一間小小的暗室,這大約就是地道的盡頭。
他恭敬道:“臣杜玄遠恭請周太妃聖安。”
周太妃?前朝美冠六宮的周貴妃?飛揚跋扈的周貴妃?她不是死了嗎?不是說她產下死胎被先帝打入冷宮,而她自慚其罪早就縱火自焚了嗎?
一陣幽怨的哭聲隱隱約約傳過來,那樣悽慘,聽得人心裡像被利爪抓撓般,既惶恐,又心酸。
我緊緊拉扯着杜玄遠的衣角,這樣陰暗冰冷的地下,這樣怪異的場面,饒是我自恃大膽,也有些招架不住。
暗室裡面的人只是哭,杜玄遠又道:“太妃娘娘,臣今日帶了一個人來見您。”
暗室的門砰然打開,一個女子的身影現出,“是哀家的兒子來了嗎?哀家的兒子!”
她的頭髮花白,臉龐已經有了很濃重的風霜塵土,卻遮不住傾城國色,只是腰部以下似乎全無力氣,僅靠着一張滑動的牀榻在暗室左右移動。
我心裡怦怦直跳,我不知道杜玄遠帶我來見這個前朝廢妃是什麼用意,我更不知道他爲何要把她藏在這深深的地底,她和太后又有什麼關係?她和蕭琮又有什麼關係?
“她爲什麼會在這裡,她的腿又是怎麼了?”
杜玄遠憐憫的看了她一眼,對慌亂的我低聲道:“她的腿是被太后活生生打斷的,那場自焚的火也是太后着人放的。”
周太妃萬分失望,哭泣着哀號:“哀家的兒子,兒子,你到底在哪裡?太后,太后,你好狠的心,你把哀家的兒子還給哀家!”
她哭得那樣悽慘,我心裡痠痛難言,杜玄遠道:“你知道太后爲何一定要殺了她,爲何一定要殺了陳太妃?”
我隱隱有了一個猜想,只是這個猜想太過大膽和荒謬,我甚至都不敢仔細去想。
杜玄遠卻不肯讓我受到衝擊的大腦有緩衝的時間,他看看淒涼悲哭的周太妃,又看定我,語調平淡的問我,“娘娘博聞強識,有沒有聽過一齣戲叫《狸貓換太子》的?李宸妃的兒子變成了劉妃的,劉妃成了太后,她抱來的兒子便是皇上。”
周太妃驀地擡起頭,眼眸裡是無盡的恨意:“當朝皇上是哀家的兒子!是哀家的兒子!”
我駭的幾乎站不住,忙扶住牆壁才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子,杜玄遠繼續說道:“昔年貴妃有孕,太后害怕中宮地位動搖,於是佯裝假孕。可是空肚子終究是生不出孩子來的,因此太后與親信密謀,在貴妃生產當日將孩子抱到太后處,裝作是太后所生,而貴妃身邊,只撂下一個死嬰。”
周太妃喃喃道:“可是她卻不知道,哀家昏厥之前明明看見自己生的是個兒子,怎麼會一轉眼就成了女孩?哀家聽到別人說她產下皇兒,哀家才知道自己遭了暗算,可憐我的兒子,我的兒子竟然成了她的!”
我顫聲道:“所以太后一定要你死,就是爲了掩人耳目……”
周太妃擡頭看我,這才問道:“你是誰?你是誰?”
我忙福了一福,“嬪妾慕華館奉薇夫人,見過周太妃。”
她眼睛裡迸出光來,“你是我兒子的妃嬪?”
杜玄遠道:“是。皇上與奉薇夫人鶼鰈情深,兼之她與太后也有血海深仇,因此臣斗膽帶了她來見一見太妃。太妃保重鳳體,早晚有沉冤得雪的一天。”
她顯然很信任杜玄遠,也不多問,哭泣過後,自己理順了鬢邊的白髮,靠在牆上微微坐直了身子,問我道:“你現在知道哀家是誰了,你打算怎樣處置哀家?”
我惶惑道:“太妃言重了,嬪妾並不敢冒犯。”
她低低的冷笑,“你嘴上這樣說,心裡也不知道怎樣想,哀家如今狼狽不堪,即便皇上見了也未必相信哀家是他生母。你正好去告密揭發,倒是大功一件。”
周太妃在地下不見天日躲藏幾十年,日夜思念蕭琮啼哭不已,爲母之心倒是可憐。我並不介意她語調尖酸,只是還有些疑惑,我並沒有見過周太妃,總不能她說自己是就是,總要有些憑證才能讓人信服。
杜玄遠約是猜出我的疑慮,去周太妃拿了一樣東西回來,我接着通道的燭光仔細看去,原來是一塊瓔珞,裡面嵌着一塊鴿子蛋大小圓潤的羊脂玉,那玉上偏還刻了一個小小的“蓉”字。
周太妃道:“這是先帝賞賜,哀家從未離身,你出去隨便找一個老宮人問一問便知真假。”
她又招手道:“你過來。”
我躊躇着靠近,周太妃低低道:“你是皇上的枕邊人,哀家問你,他後腰處可有一小塊淤青的胎記?”
我臉微微一紅,後腰原是個曖昧的位置,若非肌膚相親,在這樣禮教森嚴的朝代還真是不可能看得到。
略想了想,我只是想不起,周太妃又嘆息道:“哀家在這地下藏了半輩子,只想着能再見一見自己的兒子,若當朝皇上不是,那哀家畢生的希望都落空了。國師既然說你與那賤婦也有血海深仇,哀家便信你,哀家的冤屈,便指望你了。”
我想起一事,問道:“太后既然抱走的是你的兒子,爲何還一定要殺死陳太妃?”
周太妃又落下淚:“哀家自知是太后抱走了孩子,便由着性子在先帝面前胡鬧,先帝震怒,將哀家打入冷宮。陳妃……她可憐哀家尚在月子裡便被打入冷宮,因此特地來探望,也是哀家不好,將此事原原本本告訴了她,誰知道這樣竟會爲她惹來殺身之禍……”
我竭力勸慰她一陣,在地下所費時間頗多,未免宮人起疑,待得周太妃平復了,我便跟在杜玄遠的後面鑽出密道。
丹鼎裡的丹早就煉好,此時裝模作樣祝禱一番,也就功德圓滿。
我偏了頭問他:“爲何你恰好能在火海中救出她來?”
杜玄遠道:“或許是機緣。”
我不信,“或許是你早知道太后的謀劃,爲免有一天鳥盡弓藏,刻意爲自己留下一着殺手鐗。”
他不反駁,只道:“你說過,等到人爲刀俎的那一天才想要反抗,什麼都晚了。”
我將赤紅的丹丸裝在金盒裡,吩咐嫣尋進來拿好,外間已經備好了肩鑾,入夜而來,夜深而去,誰會留心一個偶爾回宮小住的過氣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