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琮笑意朗朗,蕭疏軒舉,湛然若神。
我洗淨了臉龐上的淚痕,藉着煦煦的熱氣狠狠敷了把臉。夜來拿了新研磨的紫茉/莉花粉爲我勻面,蕭琮笑問:“這麼晚了還梳洗的這麼齊整,是要去哪裡逛?”
我回過頭嬌嗔道:“誰要出去逛了?難道在您面前非要蓬頭垢面的纔好?”
他接過錦心奉上的香茗,微闔了眼睛,捉狹道:“你便是拾掇成天仙朕又何樂而不爲?只不過你產期將近,若想着胡鬧,朕斷然不可依你。”
他故意將“胡鬧”二字咬的緩慢,眼神在我周身梭巡,臉上掛着壞笑,我初初沒明白,等悟過來便鬧了個大紅臉,起身作勢要擂他。
剛走了幾步,便因着步履蹣跚,不小心打了個趔趄。好在並未摔倒,只是心裡唬了好大一跳,後背黏黏的出了些冷汗,心也似乎快從腔子裡蹦出來一樣。
我自己還好,殿內其他人都嚇的白了臉。我剛想開口調笑幾句,忽覺小腹墜漲,往日那股奇異的的感覺又升騰起來,而且趨勢越來越明顯。
蕭琮見我捂住小腹表情僵硬,臉上的笑容剎那凝固,忙的一躍而起將我扶住。
“我……我腹中好難過……”我聲音發抖的從腔子裡逼出這句話,便再難成句。汗珠從額頭大滴大滴滲出,須臾便浸溼了額發。我渾身虛軟,像一堆泥似的癱在他懷裡。
錦心畢竟是個沒成親的女孩子,頓時慌得手足無措,好在夜來鎮定穩重,忙高聲喚人傳太醫,一衆宮人內監打水的打水,奉湯的奉湯,傳喚的傳喚,在殿內忙碌穿梭
蕭琮握緊我的手,焦灼不安道:“這是怎麼了?不是下月才滿麼?爲何難受成這樣?”又想起什麼,“嫣尋去哪裡了?素日不是她貼身伺候你嗎?這會子上哪裡受用去了?”
我見他額角青筋畢現,想是又氣又急,咬着牙回道:“皇上別怪,是嬪妾讓她去御膳吩咐宵夜……”
蕭琮見我說話艱難,心疼道:“朕知道了,快別說話。”
腹中的動靜越發頻繁,似乎胎兒就要破腹而出,我心裡隱約覺得不對勁,卻又害怕又緊張,禁不住牙齒咯咯打顫。
酸,漲,似乎有一隻手死命的拖着我,要將我墜進煉獄的深處。
我驚惶的抓着蕭琮的手臂,睫毛閃動的像脫體的蝶翼。他一壁斥責御醫怎麼還沒到,一壁溫聲哄我:“別怕,朕在這裡陪着你,別怕!”在他的軟語溫存下,我漸漸平息下心中的慌張,只是依舊無法遏制席捲而來的恐懼。
崔鈺的身影很快出現,他見我大汗淋漓癱軟無力的樣子,忙上前一揖算是爲禮,轉瞬取出一枚絳紅色藥丸餵我服下,又搭上我的脈搏,不一時,眉間簇起漠漠的愁雲。
我見他臉色有異,心裡便打起了鼓。
蕭琮問道:“怎樣?是要生了?”
崔鈺搖頭,抿緊了脣,又讓我張嘴看了看舌苔,兼之眼眸瞳孔,半晌沉聲道:“娘娘覺得疼嗎?”
我艱難搖頭,崔鈺又問:“可是隻覺腹中酸漲無比?”
蕭琮見我點頭,忙道:“這是何故?”
崔鈺沒有直接回答,只說道:“下月纔是娘娘產期,況且今日異變也並非生產之兆……”
蕭琮急了:“那究竟是怎樣?礙不礙事?”
崔鈺沉吟道:“娘娘胎動實屬異常,不瞞皇上,娘娘之前便常感痠軟,若是飲食無礙,便是娘娘體質虛弱,不宜受孕。依微臣拙見,帝裔能保到如今實屬不易,今日只怕……”
蕭琮見崔鈺吞吞吐吐,驟然出手扣住他的手腕道:“別胡說,都八九個月大了,朕不信你沒辦法!”
崔鈺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旋即道:“辦法是有,不過是個險招。”
蕭琮道:“快說!”
“皇上也知道帝裔都八九個月大了,微臣說句冒死的話:俗話講‘七活八不活’,今日娘娘胎動劇烈,乃是帝裔最後的掙扎。若是此時冒用催生之法,只怕帝裔還有得救。否則,十月期滿,生下來的就是死胎……”
我乍聽此話,簡直如晴天霹靂一般,三魂七魄好像都不知去了哪裡,心裡說不出的苦辣辛酸,我的孩子,我自認在我肚內被我周全保護着的孩子,怎麼會天天時時面對着這樣一個悽惶危險的局面?
我自問身體不弱,穿越到裴婉身上之後更是萬千寵愛於一身,吃吃喝喝從來都由棠璃錦心精心照顧着,裴婉的身子弱我是知道的,可那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這一年來我時不時的偷偷鍛鍊着,做做拉伸,練練瑜伽,別的不說,比起東秦後宮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不知道強健了多少倍。
可是爲什麼還會這樣?爲什麼連皇后那樣孱弱的身子都能生下元倬,我卻連腹中的孩子都保不住?難道,難道我真的中了別人的暗算而不自知?
殿外傳來一聲壓抑的低呼,我艱難擡眼望去,一抹藍色奔了過來,我纔看清那人是雲意,她已經到了眼前。也不知道是誰多嘴去雲臺館報了信,想是她忙忙趕來,不及梳妝,只散散挽着髮髻,披着罩衣,臉上尤有淚痕。
蕭琮知道她與我極好,見狀也不忍責怪。
雲意拉了我一隻手貼在面上,極力忍住哭泣,喃喃安慰我道:“妹妹別怕,有皇上在,皇上會爲妹妹做主!”
我勉力扯出一絲笑意,聽見蕭琮說:“既然如此,那就快用催生之法保住帝裔!”
崔鈺微仰了頭看我臉色道:“娘娘並未滿期,又未腹痛,此時用催生之法乃是違逆天命,若是造化大,自然母子平安,若是……微臣也不知道大人與孩子能保得住誰,又保得住保不住……”
蕭琮倒吸一口氣,看看我,又看看我凸起的肚子,滿臉不忍之色。我腹內酸脹越來越烈,但見他兩難的樣子,強忍着道:“總要試一試的,帝裔爲尊,嬪妾不要緊。”
雲意忍不住哭道:“妹妹可是糊塗了?崔太醫都說沒有把握,胡亂試了萬一有個好歹怎麼辦?”
蕭琮狠狠瞪我一眼,緊緊捏住我的手道:“芳儀說的是,你混說什麼!只要你在,要孩子多少不得?”
似乎下定了決心,蕭琮扭頭對崔鈺說:“朕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務必使得寶婕妤平平安安!”
崔鈺淡漠回道:“這個好辦,只要娘娘每日服藥抵禦着腹內的屍氣,到了陣痛那天產下死嬰便可。雖然元氣受損在所難免,性命總是無虞。”
四下死寂,我周身冰涼。
都說孩子是母親的寶貝,是女人心臟最柔軟的地方。懷胎十月,多少母親忍受着各種苦難爲的就是最後能夠順利分娩,爲的就是能夠讓腹內這一團小小軟軟的心頭肉得見光明,爲什麼別人都可以?偏偏我就不可以?
殿外忽然間人聲喧譁起來,須臾,康延年帶了一個宮人進來回話,蕭琮見我泣不成聲,又爲外間嘈雜煩躁,加之酒意尚未全然褪去,立時抓起成窯五彩茶盅便擲在地上:“眼睛瞎了?拖出去砍了!”
那宮人抖擻着回道:“皇上!皇上!奴婢是來給皇上報喜的啊皇上!”
我聽着聲音耳熟,雲意附耳低語道:“是劉娉身邊的佩鴛。”
蕭琮一頓:“說!”
佩鴛高聲道:“奴婢給皇上報喜,珍淑媛爲皇上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小皇子!”
劉娉生了?
我與雲意互看一眼,彼此苦笑。這樣狠毒的女人,害死了韓昭儀,害死了浣娘,害死了棠璃,可能還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人被她害死!然而她,居然平安誕下了孩子,還是皇家最重視的男丁!我呢,我何曾害過人?便連郭鳶也是忍無可忍之下才順水推舟讓她死的,這樣老天便不能容我?這樣便要我用孩子作爲代價?爲何害人者反而順風順水?爲何被害者處處避讓反而無處可退?
蕭琮還是歡喜的,一掃適才的頹色對我道:“婉卿你聽見了?朕又有兒子了!這纔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你且放寬心,不要傷神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的孩子保不住,劉娉的孩子卻平安落地,東秦皇室依然喜氣洋洋,並不會因爲我腹內孩子能否降生有所影響。
佩鴛道:“娘娘酉時二刻開始發作,皇上正宴請羣臣,奴婢們不敢驚擾。小皇子是戌時初刻生下的,母子平安!這會兒太后娘娘已經在樂成殿了,特吩咐奴婢來請皇上。”
蕭琮正是喜上眉梢的時候,驀一轉頭見我神色黯淡,又斂了容色道:“朕自有計較,你且回去。”又對康延年說:“你去樂成殿服侍太后,該怎麼說你自然知道,該賞珍淑媛什麼只管重重的賞。朕稍後就來。”
康延年應了喏,退出大殿時飛快的瞥了我一眼,神色裡蘊含的憐憫讓我止不住的心酸落淚。
蕭琮又極力安撫我一陣,終究架不住樂成殿的人三催四請,猶豫再三之後對我道:“朕且去樂成殿走一趟,看過孩子便過來。”
我強撐着半支起身子道:“您快去吧,珍淑媛剛生了皇子,您還在嬪妾這裡待着,讓淑媛心裡怎麼想呢?嬪妾雖然是沒福氣的,總不能連帶着珍淑媛也心裡難過。況且嬪妾這事也不急於一時,有崔太醫和沈芳儀在,您只管放心去。”
蕭琮輕嘆一聲,扶了我的肩微微用力,似乎想將周身力量灌注給我,我淡淡笑着望向他,視線所及之處卻禁不住漸漸模糊。
暖閣的牀榻上浮鏤着色色人物花鳥的圖案,是雙宿雙棲的鴛鴦和夜鶯,錯金圖樣也漫漫的精雕細琢着並蒂蓮花和多子石榴,柔情繾綣,情思邈邈,原本是多麼的和諧美滿。
雲意的手滑滑膩膩,想是被汗水溼透。
她爲我擦拭淚痕道:“妹妹,你要想開些,孩子還會有的,咱們留得青山在。”
我握住她溫潤的手,心裡似有所依附。拼盡全身力氣對崔鈺道:“崔太醫,現在皇上已經走了,你務必對我說實話。我的胎像究竟是怎麼個症狀?到底救得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