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意關切道:“既是犯了宮裡忌諱,責罰便是了。妹妹生育不久,金尊玉貴,何須與奴婢一般見識,氣壞了身子可是大大的划不來。”
我也只冷哼一聲,再不說話。
李順上來要帶佩鴛出去掌嘴,佩鴛脖子一梗道:“不勞公公貴手,奴婢自己走得!”
我見她如此頑固刁橫,存心要立威,當下道:“不必帶出去了,就在這裡賞吧,也算給慕容寶林壓驚。”
“啪啪”聲清脆的在佩鴛臉上響起,原本宮中掌嘴有專門的刑器,此時也不及去取,便由李順親手施刑。
我冷冷逼視着跪在榻前的佩鴛,李順下手不算重,但她在劉娉手下作威作福慣了,何曾受過如此責罰?此時白淨的臉上已然泛起紅腫之態,十個耳光打完,連發髻也散亂了。
衆人皆知我向來豁達,未曾見我說過一句重話。如今親自下令掌嘴,想必是動了肝火,皆是斂容垂首,殿內大氣不聞一聲。
佩鴛腫了半邊臉,上前含糊着謝恩。我淺笑道:“回去覆命時若珍淑媛問起,大可如實回報。珍淑媛知書達理,不會不懂得宮裡規矩。如若你主子心裡不忿,讓她來慕華館找本婕妤便是。”
佩鴛哪裡還敢仗着小聰明還嘴,此時也只唯唯諾諾說不敢躬身退去而已。
我將手籠在暖爐上,只是覺得不暖,問琥珀道:“這殿中如此冷,怎麼就這三兩個暖爐?甬道上的殘枝敗葉也沒有人打掃麼?”
琥珀回道:“公主才遷來幾天,也不知道這裡爲何是這樣的。”
我見她渾噩不知情,便令人傳了小查子來。小查子回道:“長亭所原本就是一處廢殿,所缺所需奴才第一日便報與掖庭,只是沒人管。如今寶林鬧了這麼一出,太后震怒,更是……”
我轉頭看向慕容黛黛,她低頭微微惻然,如清露含愁,說不盡的悲愴傷痛。
雲意道:“你不會跟他們說,太后又沒貶寶林去冷宮,以後也未必沒有邀寵的機會,他們如此趨炎附勢,不怕有朝一日自食其果嗎?”
小查子訕笑道:“這話沈芳儀說得,奴才如何說得?”
我握住慕容黛黛露在外面的手,肌膚冰涼透骨,我不禁打了個寒顫:“這樣薄的被子如何使得?琥珀也太粗心了,沒得凍病了寶林!”
琥珀只默默垂淚,我見這個光景,心下也明白了幾分。落草的鳳凰不如雞,說是遷出廣明殿,連帶着器具鋪蓋一應沒有帶出來,只怕主僕幾人是被趕出廣明殿的吧。
雲意也不忍心,注目慕容黛黛道:“太后想是動了真氣。這屋子四面漏風,倒是比冷宮還荒敗些……也不知你何時才能熬到頭。”
慕容黛黛強撐着要起來拜謝,我和雲意慌得按住她道:“這是做什麼,才從鬼門關上回來的人經不起折騰,快躺着!”
慕容黛黛一手一個拉住我和雲意,淚水奔涌,想說話,喉間卻發不出聲音。那道緋紅的勒痕發出刺目的光,讓人心驚肉跳。
我見不得這樣悽慘的場面,自己也紅了眼圈。
雲意柔聲勸道:“你也真是傻,何必跟自己鬥氣。螻蟻尚且貪生,只要保住一條命在,要什麼不得?況且即便你解脫了,也不過親者痛仇者笑罷了。以後萬萬不可再做傻事,沒得帶累了你宮裡忠心的奴婢。”
琥珀撲倒在牀榻前哭道:“奴婢死不足惜,公主千金之軀,何曾受過這樣的羞辱?如今老可汗已經不在了,可汗也不知所蹤,公主千萬千萬不能再輕生了,您要是有個好歹,奴婢倚靠誰去?”
主僕二人抱頭痛哭,一時間悽慘莫名。因着長亭所人跡罕至,我們也由得她們肆意放聲,直哀哀哭了好一陣子,我才示意嫣尋拉開琥珀,輕拍慕容黛黛手道:“你安心養着身子,回頭我讓人給你送些東西來。這屋子裡着實冷的慌,這麼躺着萬萬要不得。”
她眼神中滿溢着感激和動容之色,苦於說不出話,便用手指在我掌中寫字作答以示謝意。
又虛坐了一會,嫣尋輕聲道:“娘娘和沈芳儀出來也久了,只怕宮裡有事找不到二位娘娘,不如先回去,等奴婢們拾掇好了長亭所,二位娘娘在再來。”
順茗也道:“這殿裡通風,坐久了別說慕容寶林,只怕婕妤和芳儀都經不住。”
我一掐指,出來確實好一陣子了,畢竟太后不喜歡慕容黛黛,若是被人拿這個做藉口,又是一番事端。
踏出殿門時,小查子跟在後邊相送。我偏頭吩咐李順道:“太后雖然不許傳太醫,慕容寶林好歹也是皇上的妃嬪,不聞不問終究不妥當。你去請崔太醫來,就說爲我請平安脈,讓他悄悄到長亭所爲慕容寶林看看。”
李順道了是,我又道:“小查子留心着些,別再讓你們寶林做傻事。如果真的有個三長兩短,皇上過問時誰也擔待不起。”小查子畢恭畢敬應了。
冬陽高照,襯的人周身酥軟。我與雲意棄肩鑾不坐,兩人互相扶着,慢慢的走在甬道上。
雲意輕聲問我:“慕容氏雖然可憐,妹妹也無需這樣用心。太后既然不喜歡她,你這樣照拂周全,讓人知道了豈不是要怪罪妹妹故意與太后作對?”
我留心着避開甬道上的殘枝敝葉,緩緩道:“姐姐擔心的我何嘗不懂?但慕容黛黛雖然毫不得寵,畢竟也是一國公主。兩國邦交轉瞬千變萬化,難保東秦沒有與吐谷渾和睦相處的一天。如若慕容黛黛被磋磨死在了宮裡,叫皇上以後如何對外國交代?”
紅底金絲鷓鴣繡鞋的鞋底很薄,踩在落葉荒草上,明顯能覺出破碎的觸感。雲意脣齒明澈,含笑道:“你想的很遠。很好,皇上沒有白疼你。”
我握住她的手道:“姐姐別隻說我,我知道姐姐從小云遊天下,真知灼見比起我來過之而無不及。”
雲意牢牢拉住我道:“別說這些子廢話,我是鐵了心不管這些的。只是若有人敢欺負你,我纔要她好看。”
雖然剛過晌午,北風卻一直不斷,吹動着樹葉相互碰觸的聲音,在空曠之處回聲交撞,更覺淒涼。
我吃不住這寒氣,和雲意又上了肩鑾。一徑走出長亭所,拐過一道夾廊,眼前豁然開朗,座座宮殿主次分明,高低錯落,廊院交錯縱橫,正殿左右翼以迴廊,轉角處和庭院兩側又有樓閣和較小型的殿堂,紅牆綠瓦,金釘朱漆,這便是到了正宮的地界了。
我和雲意只顧拉扯着閒話,不防前面夾道上也轉過來一架肩鑾。嫣尋眼尖,一眼瞅見那架肩鑾旁跟着伺候的人是合歡,忙向我稟報了。
我打起簾子來,卻見合歡也正踮着腳對肩鑾裡的人稟報。
雲意一拉我的衣角道:“你看着,那不知好歹的小蹄子說不準要搶咱們的道兒。”
這條夾道並不寬敞,媜兒從東面過來,我要朝東面去,如若並駕齊驅,勢必擠得死緊,除非一邊先停了行程放下肩鑾讓另一方先過。
我們已經走進夾道,媜兒的肩鑾也在咫尺之間,擡鑾的內監們面面相覷,不知道是該走好還是不走好。
雲意道:“你是婕妤,她是充衣,無論怎樣都是你爲大!”當即便叫內監們放開了只管走。我嘆道:“她畢竟是我妹妹,何必爭一時之氣。”
雲意輕輕一嗤,惱道:“這是什麼話,你適才的果斷去哪裡了?爲何你每次遇到裴媜就跟軟腳蝦似的,怕她什麼!”
我道:“何曾是怕她呢?只不過不想與她爭執罷了。”
這邊廂我與雲意說着話,那邊廂肩鑾卻早已停了。合歡打起厚厚的棉簾子,媜兒嬌小的身形現了出來。
我與雲意都住了口,只看着眼前看似弱不禁風的女子。
媜兒年輕的容顏好似一朵初初綻放的粉色薔薇,雙眼明澈,猶如露珠清光,在瞬間便吸引了旁人的眼眸,她那一張芙蓉胭脂面似顰還笑,在我與雲意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她的肩鑾已經頓地。
媜兒略略低頭從肩鑾中走下來,韻致纖麗的身段與黑絹般的長髮漸次顯露在呵氣成冰的清冷空氣中。
我與雲意互看一眼,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就在我們猜測的同時,媜兒盈盈一福,神色凝重,嗓音和婉道:“嬪妾飛寰殿裴氏,請寶婕妤娘娘先行。”
我驚得怔住,連雲意也傻了,媜兒態度轉變太過突然,我二人俱被她嚇到。
媜兒見我不答,又重說了一遍。我如夢方醒,忙吩咐嫣尋命肩鑾繼續前行。媜兒姿勢不變,極爲恭謙的閃身一旁目送我們的肩鑾。
經過她身邊時,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道:“天氣寒冷,委屈妹妹了。”
媜兒並未擡頭,只言之鑿鑿:“嬪妾不委屈,如今天氣更冷,娘娘才誕下公主,還應多多歇息調養纔是。”
我心中一熱,想再說些什麼,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言辭。雲意竊竊道:“她莫不是撞了邪吧?我看着怎麼都不像她往日的爲人啊?”
我淡淡收回目光,隱約猜到了媜兒變化的原因,心下漫起一陣快意,原本是一點,隨着肩鑾的晃動,我臉上的笑意也一點一點擴散地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