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太皇太后駕臨,我忙起身相迎。
她來的突然,我只穿着家常一襲梨花白籠煙岫雲衣衫,披散着頭髮,懶散慵怠,實在不成樣子。恰好窗下暖龕裡一盆萬壽菊開得正豔,我順手摺了一枝,花枝爲簪,將長髮綰成一個簡潔的髻。
剛出寢殿,太皇太后已在衆人簇擁中來至面前,我蹲身盈盈一福,朱槿閃出將我扶起,太皇太后笑道:“哀家悶了好些時日,今日新晴,可算能出來逛逛。”
我也笑道:“嬪妾正說等您身子好些便抱了永定來看您,不想今日您竟親自來了。”
太皇太后落座,環視了一圈皺眉道:“你這宮裡也太素淨了些,怎的也不見添宮人?”
我親手奉上剛煮好的杏仁茶道:“皇后常說,由儉入奢易,由奢返儉難,嬪妾深有體會。慕華館只有嬪妾一人居住,即便添了永定,有這些宮人內監也足夠了,不必大費周章再添人手。”
太皇太后輕嘆一聲,對朱槿道:“人人都說她誕下公主必定橫添驕橫,哀家偏說不是,果然不是。”她又對我道:“你這孩子沒給哀家丟臉,哀家很喜歡。”
我笑着抱過玉真給太皇太后看,她道:“這孩子圓頭圓腦的,看着喜慶!”便令看賞,又道“福康也乖巧,就是寧妃一朝被蛇咬,不大肯讓她出來玩;元倬可惜不會說話……珍淑媛那孩子不知怎樣,太后倒說是極好的。”
我恭謙的聽着,太后並未來慕華館,卻已經去過樂成殿了,我與劉娉,或者說我與劉娉的孩子在她心裡孰輕孰重,答案已經不言而喻。
太皇太后瞥我一眼,又道:“太后跟哀家提起,珍淑媛誕下皇子,想要皇上擢升珍淑媛的位份。”
我手勢一頓,旋即笑道:“太后的意思是?”
“昭儀之位懸空,太后想讓珍淑媛晉昭儀之位。”
我低了頭,聳一聳眉心道:“既然太后有這個意思,皇上自然是肯的吧。”
太皇太后笑起來,擱了茶盅道:“琮兒何曾肯呢,昭儀那個位置,他原是屬意你的。太后一時提起來,他雖未拒絕,也還是按下不表。”
我淡淡道:“嬪妾何德何能,萬萬不敢躋位昭儀。皇家男丁珍罕,如今珍淑媛一舉得男,晉位也是常理。”
太皇太后愈加笑得和婉:“哀家知道你不計較那些虛的,不過若皇上真的晉了她的位份,你心裡是不是也酸的很呢?”
我有些發怔,一時竟未聽明。
見我出神,太皇太后抿了口茶,轉而問道:“永定的小字有了沒有?”
我忙回道:“皇上賜名玉真。”
太皇太后默唸了兩遍,笑道:“雖然是極尋常的字,但咱們皇家取名字是要取箇中正平和、大氣端莊的意思,所以那些冷僻的不會用,這也罷了。哀家只納悶爲何皇上賜了封號‘永定’?聽着倒像是藩王的名字,一點柔婉也無,可見是歡喜昏了。”
我掩口微笑,朱槿回道:“聽說公主的封號是有來歷的,公主出生當天正是南粵叛亂平定之日,皇上一高興便賜了這個封號,寓意我朝昌盛,邊疆永定。”
“如此?”太皇太后奇道:“哀家居然不知道有這個緣故。永定有這個命數,當真是祖宗眷佑。”
嫣尋上前收取殘茶,聽太皇太后說起,含笑道:“只要是皇上的孩子,命數自然都是大吉大利的。”
但凡上了年紀的人,任憑年輕時如何精明聰慧,都是喜歡聽奉承話的,何況嫣尋這話說的雖平常,卻搔到做祖母的癢癢上,聽起來順耳順心,說不出的慰貼舒服。
當下太皇太后便笑罵道:“原說你是個老實人,怎麼也跟那些猴兒精學會咂嘴咂舌討主子歡心了?”
嫣尋笑道:“還不是因爲太皇太后寬厚,奴婢纔敢多嘴多舌。換了別的主子,誰敢插嘴?是嫌嘴巴子吃不夠呢。”
太皇太后笑道:“行啦,在哀家面前放肆也就算了,太后面前可要謹言慎行,她不像哀家這麼老發昏。你們自己要警醒,沒得給你主子找不自在。”
嫣尋忙斂容正色應了,太皇太后又坐了一陣子,逗了會玉真,也就去了。
待太皇太后鑾駕遠去,錦心不忿道:“娘娘剛纔聽見了,太后都去過樂成殿見過小皇子了,可是咱們這邊連個聲兒也沒聽見!”
我輕聲嘆息:“皇上曾經說過,她老人家是喜歡男孫一些的。”
嫣尋沉吟道:“其實太后喜歡小皇子也不稀奇,誰家的老人不是更喜歡男孩兒呢?奴婢只是擔心,珍淑媛早先便與娘娘爭鋒相對,如今見了娘娘,只怕更是要橫着走路了。”
我捋一捋鬢邊散碎的頭髮,笑言道:“她便橫到天上去,我不理會便是了。咱們這位雖然是女孩兒,也是堂堂正正有封號的公主,珍淑媛便是膽子再大,也不敢公然挑釁。況且我滿肚子的寒毒未散,正沒處撒氣呢,她若是來觸黴頭,也別怪我不留情面!”
嫣尋點頭道:“正是這個理兒,娘娘從前未免懦弱了些,即便爲了公主,也要剛強起來。”
正說着話,李順躡手躡腳上來回報:“昨兒個娘娘回來後,飛寰殿那邊一夜靜悄悄的沒什麼動靜,聽說起早宮門剛開,飛寰殿的人便把裴夫人送回去了。”
我默默聽了,斜坐着慢慢繡一件玉真所穿的抱襖,手指翻動間,手下的花朵也有了幾分魏夜來的神韻。
李順以爲我沒聽見,喚道:“娘娘……”
我停了手裡的針線,略想一想道:“裴充衣怎麼說?”
李順恭敬回道:“進寶在飛寰殿外守了一夜,沒見裴充衣出來,便連晨昏定省也沒去。”
嫣尋道:“昨日之事,只怕裴充衣受挫不少。”
我憮然垂首,撫摸着懷中綿軟的抱襖,“饒是淡漠自私如她,也未必願意接受親母便是殺人主謀的事實。況且她心思細膩,難免勾起往事心生苦楚——一夜無事,她大約是不會做傻事了,靜一靜也是好的。叫進寶回來吧。”
李順應一聲,自退去吩咐不提。
因着宮規森嚴,各種零碎規矩條例不得不遵從,我又讓錦心喚了初蕊出來,讓她帶着初蕊去掖庭將姓名來歷祖籍等等一應歸檔,又吩咐她們去尚宮局各司量體裁衣,爲初蕊分配膳食、衣服、被面、胭脂水粉等。
兩人一去就是半天,回來時已接近午時。嫣尋恰好去尚服局取玉真的新衣,便由錦心初蕊伺候飲食。
御膳房呈了午膳上來,一碟麻油雞,一盤清燒紅菇,一碟燒賣,一盤煎鴿子,一海碗百宜羹,一盅四物湯,並一碗小米紅棗粥。
初蕊先勺了一碗四物湯遞上來,錦心掰開一個燒賣,看一眼問道:“這裡面的餡兒是什麼?”
領膳食回來的是絹兒,此刻忙回道:“回姐姐,御膳說是鴨子肉和薯蕷丁。”
薯蕷即是山藥,除溼補脾,益腎強陰。鴨肉溫補,平時吃可以除癆熱骨蒸、消水腫、止熱痢,凡體內熱氣旺盛的人食之更宜。
思忖不過在一剎間,我停了羹勺,問道:“是單給咱們的,還是別的宮裡都有的?”
絹兒才十三歲,幼小單純,此時滿臉赧色道:“奴婢沒留意,奴婢現在就去問!”
我喚住她,“回來!這會兒去問什麼,沒得讓人閒話咱們小題大做。”
錦心道:“鴨肉溫補,爲何娘娘吃不得?”
我冷笑道:“你懂什麼。鴨肉是屬涼性的,常人吃起來很好,我卻不能。雖然生玉真是順產,畢竟月子還沒滿,此時吃鴨子肉豈不是寒上加寒?即便燒賣裡鴨肉不多,我也不能不防着,沒聽崔太醫說我體質寒涼麼?一時貪嘴不防,最後肚疼難受苦的可是自己。”
錦心頓時氣道:“莫非是御膳有心的?”
初蕊道:“不管有心還是無意,這碟燒賣娘娘還是不要用了。”
我頷首道:“這個自然。”推開那個纏絲青花碟,“御膳做這些小點心是不錯的,一會你們幾個吃了吧。”
錦心應了,又另外爲我佈菜。
乳孃抱着玉真坐在最側下首,面前小案上擺着是發奶的通草燉豬蹄。她咂舌道:“以前謙王府側妃娘娘生了孩子之後,明令廚房月裡不準做鴨子,說是吃了鴨子便會手腳發軟無力,走路也會像鴨子一樣手腳抖動,難看受罪。怎麼宮裡倒是沒有這些規矩的?”
“誰說宮裡沒有這些規矩的?”
說話間嫣尋滿面焦灼的踏步進來,她見我正端着湯碗,燒賣一個未動,這才大大鬆了一口氣,“奴婢從御膳過來,她們說咱們宮裡已經領過了。好在娘娘沒吃鴨肉燒賣,御膳那些人着實活的發昏了!”
我將眸光投向她:“這是各宮都有的?”
“是,聽說慕容美人想吃鴨肉,叫宮人去御膳吩咐了。不知道那些人是嫌麻煩還是不懂得避諱,今天巴巴的給六宮都做了鴨肉來!”
錦心道:“當真是壞了規矩,明知道娘娘還在月子裡,居然就把鴨子剁吧剁吧的送了來,奴婢這就去御膳好好排揎她們幾句!”
我心覺好笑,御膳的人長年累月伺候帝王,不會笨到忽略這些基本的忌諱。這樣的疏忽,不知道又是哪位大仙盤算好了小九九,假借膳食不聲不響的害人。只可惜那無寵的慕容美人,無緣無故又將被人推到風口浪尖了。
我見錦心毛躁,便制止道:“你忙什麼?既然是六宮都有,別忘了面前現放着還有個炙手可熱的珍淑媛呢。要罰要殺,由她宮裡的人打頭去,咱們何須出面?”
嫣尋笑道:“是了,那位現在氣焰越發起來了,若不是她使壞,自然要鬧得沸反盈天。若是那邊沒有動靜,這鴨子打哪兒飛來的,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我溫婉含笑,選了自己喜歡的菜色慢慢咀嚼。
雪勢收斂,天色初晴,一汪碧澄澄的天純淨無雜,輕柔的陽光如軟緞般靜靜鋪滿宮裡每一個角落,庭院內十二株臘梅開得分外紅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