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才人頓住手中的活計,隱忍道:“嬪妾家世卑微,如何與她比?況且她與陶才人交好,現在她們又正受皇上寵愛……”
福康見嶽才人哭了,便不高興道:“誰受寵愛?比得過我寶母妃嗎?她們欺負你,你怎麼不告訴我?我替你做主!”
她個子小小,卻自有一番天家氣魄。
我和雲意忍不住笑,寧妃拉她進懷道:“祖宗,你能替誰做主,左不過保全你自己罷了!”
福康從寧妃懷裡掙出來:“她們說岳才人是下賤手藝,可是這些絡子穗子我都在用,母妃,難道因爲我用了這些東西,我也就下賤了嗎?”
我哄她道:“那人說着玩呢,並不是真的。”
福康不依:“母妃別以爲福康不明白,她們不過就是嫌嶽才人替母妃做了點事,自己沒本事攀龍附鳳,只會變着法子擠兌人!我沒聽見也就罷了,今日既然知道了,少不得去會一會是何方神聖!”
我不意她居然這等剛強,倒有些喜出望外:“好孩子,難得你這樣嫉惡如仇!”
寧妃感嘆道:“快八歲了,的確懂事不少。”
嶽才人卻跪下求道:“公主爲嬪妾好,嬪妾都懂得!但求公主不要去,嬪妾家道中落,都靠着嬪妾素日接濟。若是惹惱了她們,嬪妾只怕以後在宮中的日子更加艱難……”
我折下一朵粉色文心蘭別在福康發上,又千哄萬哄,吩咐錦心帶她出去玩。.
寧妃問我:“這顧常在是什麼來頭?明知道嶽才人是爲你和本宮才偶爾做些女工,居然說話這麼難聽!”
我道:“嬪妾聽說顧常在是羽林軍統領顧飛廉的幼妹,可惜她十五歲的如花年紀,卻已經學得一身的拈酸吃醋,仗勢欺人。”
寧妃拉下臉說:“本宮還當是什麼皇親國戚府中的,這樣的不知輕重!她哥哥辦事穩重,深得皇上信賴,她就這樣給她哥哥長臉?”
我嘆息道:“誰說不是呢?難爲嶽才人和她同住一宮,雖然位份高過她,卻……唉,只怕平日也沒少聽些風言風語。”
嶽才人雖垂首不語,膝蓋上鋪着的鵝黃緞子卻濡/溼一片。
她的容貌才氣皆不如新晉的常在顧妍,蕭琮從來對她不多看一眼的,也難怪處處被擠兌。而顧妍,畢竟於我沒有大礙,嶽才人雖然受屈,爲着棠璃和顧飛廉這一層關係,我也只能勸慰她要識大體,忍讓退避。
然後,事實又一次告訴我,若不掐斷幼苗,姑息養奸,吃虧的只有自己。
接連幾日,錦心都將外面聽來的閒話回來說給我聽。
有說我陰險狠辣,乾淨利落的收拾了珍昭儀,既免了己身魘勝大罪,又削去了第一爭寵對手。
有說我狐媚惑上,早與蕭琮有約在先,否則如何能在大牢中安之若素,在太后詰問下鎮定自如。
還有說我是精怪化身,略施法術就讓珍昭儀亂了方寸,胡言亂語,讓她糊里糊塗做了我的替死鬼。
無論哪一種,聽起來都不是好話。
錦心並進寶在宮中混的八面玲瓏,有心打聽這些言語的源頭,也不是難事。
我相信蕭琮是不會理會這種流言蜚語的,而我自己,其身正,自然也不懼怕。但,假話傳的越廣越久,就越有可能讓半信半疑的人轉變風向。太皇太后與太后是相信鬼神的,三人成虎,我不得不防。
又是一個晴天,魏夜來做了新的冬衣送來,做工繡花都是極好的,我卻嫌料子顏色豔麗了些,薔薇粉,那樣嫩嫩的顏色不適合我。
我知道媜兒最喜歡粉色,便拿了送去飛寰殿,出來時媜兒執意送我。
因爲天極晴朗,連迎面來的風也顯得不那麼凌厲,玉真在肩輦上卻總是不安分,哼哼唧唧的,鬧得我是半點辦法也無。
乳孃跟在一旁躊躇道:“公主許是不喜歡這樣的搖晃,娘娘不如讓奴婢來抱吧?”我不肯,自己下了肩輦。說也奇怪,玉真便不鬧了。我啞然失笑,原來這孩子是不喜歡自己的母親坐轎子坐車的。
我抱着玉真慢慢踱步,媜兒間或說笑幾句。嫣尋和乳孃跟在身邊,進寶帶着兩個提薰爐的內監在前開路,一堆宮人內監跟在後面。這一次出來,也算得上聲勢浩大了。
不過走了一射之地,我和媜兒說話便經過蘭林館,因着嶽才人的緣故,我有意放慢了腳步。
一個尖銳的女聲格外出挑:“自己沒本事邀寵就到處告黑狀,別以爲攀了高枝兒便能一步登天,如今這勢頭不好說,別賠了夫人又折兵纔好呢!”
我不禁冷笑,這可不是正趕上了麼?
衆人面面相覷,卻聽見裡面又說:“平日裡咱們勞煩做個小物件什麼的,都推三阻四,拈不動針,拿不動線。那邊說一聲,倒跑的跟狗顛兒似的,果然人家是娘娘,伺候起來就不一樣!”
“你說誰跑的狗顛兒似的?”另一個聲音激憤的響起,我聽着倒像嶽才人身邊的人。
“咱們都是奴婢,誰敢說誰呀?怎麼,你出來接話,難道你們家主子就是這種人麼?”
我聽着嶽才人的宮人不頂事,咳嗽一聲道:“嫣尋,你去看看,是誰在宮中大呼小叫的,連着她們的主子一起叫出來!”
嫣尋何等聰慧,也知道我今日要剎一剎顧常在的氣焰,應聲去了。
紫檀肩輦平穩的放了下來,我慢慢坐下,抱玉真於懷,她已有睡意。
媜兒嗤笑道:“姐姐,這東風壓倒西風的事咱們也見得多了,怎麼偏今日有閒心管閒事?”
我看向她道:“若妹妹被謠言纏身不得掙脫,你當如何?”
媜兒的笑意更濃:“若是我深陷其中,必然快刀斬亂麻,對始作俑者曉以顏色!”
我轉過臉來,注視懷中玉真,快三個月大了,她初出生時皺皺的五官慢慢長開,雙眼閉合,已經快睡熟了。
沒有錯,一味的仁慈並非安身之道,唯有快刀斬亂麻,對始作俑者曉以顏色!
我端坐在肩輦上正對蘭林館宮門,嶽才人是最先出來的,姍姍而來的纔是顧妍。
待衆人施禮罷,我道:“適才本宮路過蘭林館,聽見裡面吵鬧喧囂,言語間似乎有些不乾不淨,究竟所爲何事。”
嶽才人躊躇道:“顧常在的宮人淑蘭說話顛三倒四,嬪妾的宮人聽不下去,所以辯駁了幾句。”
我瞟一眼那名爲淑蘭的宮人,她垂着頭不敢說話。
顧常在不容她多說,直起身道:“淑蘭說話顛三倒四,那也應當由嬪妾管教。什麼時候需要勞煩嶽才人的奴婢代勞?娘娘明鑑,分明是嶽才人的宮人無事生非,這才爭了起來。”
“哦?”我看向顧妍,淡淡笑道,“進寶,你耳力好,剛纔聽見什麼,給顧常在再複述一遍。”
進寶壞笑着應了是:“奴才記得不全,娘娘別怪奴才蠢笨。”他清清嗓子,“勞煩做個小物件什麼的,就推三阻四,拈不動針拿不動線。那邊傳一聲,跑的跟狗顛兒似的,果然人家是娘娘,伺候起來就不一樣。”
顧妍臉色變了變,進寶又道:“顧常在,奴才還記得幾句,您要聽嗎?‘自己沒本事邀寵就到處告黑狀,別以爲攀了高枝兒便能一步登天’。”
淑蘭聽見進寶複述第一句時就嚇得跪倒在地,顧妍還強自撐着:“奴婢間鬥嘴,原是什麼粗鄙就說什麼,娘娘若是要計較,那牽連的人就多了。”
我輕輕拍着玉真,漫聲道:“顧常在的意思,還是本宮小題大做了?”
顧妍咬牙道:“嬪妾不敢!”
我下巴輕擡,對淑蘭道:“本宮問你,你平日勞煩誰做小物件別人不肯的?又是哪邊傳一聲就跑到狗顛兒似的?還有,高枝兒是誰?告黑狀的又是誰?”
淑蘭哪裡敢回答,只叩頭如搗蒜,嘴裡不停告饒罷了。
媜兒漫不經心看着手指上的紅蔻丹道:“還能有誰呢,定是這些狗眼看人低的欺負嶽才人好脾氣。這會兒知道求饒了,當初怎麼不把嘴巴管緊些呢?”
我肅色道:“本宮知道,嶽才人不大得寵,所以你們底下人難免跟紅頂白。兼之嶽才人絡子打得好,有些人看着眼熱便動了歪腦筋想勞煩她……”
我睥睨底下一衆人,居高臨下道:“嶽才人她是皇上的妃嬪,既不是尚宮局的女官,更不是一般粗使奴婢。這一點,本宮希望你們須牢牢記住!若是以爲什麼人都配支使她,便會錯了主意!”
底下人一片唯唯諾諾,我又道:“若說岳才人攀高枝兒……沒錯,皇上的香囊絡子,福康公主的玉墜絡子,永定公主的抱襖穗子,都是嶽才人給做的。天家喜歡她,皇上願意擡舉她,她便攀得起這個高枝兒!你們若是有人不服,儘管來爭這份榮寵!私底下嘀嘀咕咕,指桑罵槐的下做事情趁早少做!”
眼見着顧常在搶着要說話,我用眼角瞟她一眼示意她住嘴,“蘭林館只住了你們二人,嶽才人雖非一宮主位,但畢竟位份較高。本宮若問話,自然是由她先答。顧常在,這點規矩難道你都不懂嗎?”
顧妍冷笑:“嬪妾位份低微,不懂規矩也情有可原。可是娘娘你未及妃位,怎麼也能自稱‘本宮’?莫非娘娘也不懂規矩?”
我未說話,媜兒忽然噗嗤一笑,注視顧常在道:“姐姐乃是一宮主位,又生育了公主。雖然未及妃位,但夫人加上封號,便同無封號的妃子等階一樣,爲何稱不得‘本宮’?顧常在,你果然不懂規矩,我原以爲士族出身都是大家閨秀知書達理,今日一見,原來並非如此。”
媜兒的位份比顧妍高出不少,顧妍碰了一鼻子灰,又辯駁不得,氣得扭過臉去。
進寶恭敬道:“娘娘,那這嘴巴不乾淨的宮人如何處置?”
我瞧着顧妍:“呼喝吵鬧,以下犯上。便杖責四十,以儆效尤。”
媜兒猶笑道:“姐姐還是太慈悲了,按宮裡規矩都可以打死不論的。”
顧妍白她一眼,犟嘴道:“娘娘若然要罰,請連着嶽才人的宮人一起罰,不然如何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