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二哥對望着,良久,他慢慢走過來。我撲進他懷裡,又是哭又是笑,他摟住我深情道:“你可是在看糖畫兒?”,我羞赧的嗯了一聲,又馬上爲自己開脫道:“下次再不敢了,下次我一定緊緊跟着你。”。二哥寬容笑道:“無礙,你喜歡看糖畫兒,以後我便陪你一起看。”。
我喜不自勝,只顧緊緊拉住他的手。他笑道:“你也着實貪玩,直看到人家打烊才捨得走。”,我低頭嘿嘿傻笑,心裡樂的猶似萬朵繁花綻放。煙火一個接一個在絲絨般深沉的夜空裡盛開,我倆攜手並肩仰望,身邊熙來攘往,我們卻視若無睹,仿若天地間只有我二人,這盛世煙花也只爲我二人燃放。
回府的路上,我一直纏着二哥給我哼個曲兒。他只推託着,說是粗人一介不會唱曲。被我纏的慌了,便笑說自己只會一支曲,且沉悶無趣怕我不愛聽。我哪裡肯放過他,便扭股糖似的又軟磨硬泡。他瞅準四下裡無人,低聲哼起來。
卿尚小,共采薇,風欲暖,初成蕊。
問離人,山中四季流轉又幾歲?
卿初嫁,獨采薇,露尚稀,葉已翠。
問徵人,何處望鄉一枯一葳蕤?
卿已老,憶采薇,草未凋,又抽穗。
問斯人,等到野火燃盡胡不歸?
我聽着耳熟,這不是雙成唱的《采薇調》麼,只不過二哥唱的比他還多了一闋。二哥唱《采薇調》時,表情無盡落寞,整個人起先的興致都消逝不見,像是熱騰騰的炭火被猝然潑了冷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推他道:“哥哥也會《采薇調》?”,他收了愁思詫異望向我:“你怎麼知道這是《采薇調》?”
我將雙成的事一說,二哥嘆道:“難怪了,這都是士卒們哼的歌,我就說你怎會知道。”,我不想他愁眉不展,便粲然道:“我給哥哥哼一個吧。”,他驀然笑道:“你也有會的歌兒麼?”。
“哥哥別小看了人!”
我在心裡排撿了一下,流行歌曲肯定是不能唱的,情啊愛的都浮在面上,未免顯得輕狂;紅歌一類也不可以,東秦哪知道什麼革命解放;又要懷舊,又要詞曲古典有韻味,想來想去,不過只有幾首罷了。
我清了清嗓子,低聲吟唱道:
綠紗裙,白羽扇,珍珠簾開明月滿
長驅赤火入珠簾,無窮大漠似霧非霧似煙非煙
靜夜思,驅不散,風聲細碎燭影亂
相思濃時心轉淡,一片青輝,浮光照耀水晶簾
意綿綿心有相思弦,指纖纖衷曲復牽連
從來良宵短,只恨情絲長
情絲長,多牽伴,坐看月中天
憑着記憶唱完一曲《月中天》,也不知道有沒有錯詞,有沒有岔調。自己倒先羞紅了臉看二哥,他瞳孔深深,不知道在想什麼。見我唱完,醒過神來,便拊手道:“不錯不錯,又是在哪裡學來的新曲子。”,他雖如是說,我卻直覺的感到語氣裡的敷衍。當下有些不悅,又不好讓他看出來,便悶悶的直往前走,他恍若不知,也只跟着來。
剛看到正門前那兩個石獅子,就有一羣小廝搶着上來滿臉堆笑打千兒:“給四小姐賀喜!給二爺賀喜!”,我頓覺詫異,因着二哥爲長,我與他一起時家裡下人都是先給他行禮,然後纔是我。今天這是怎麼了,即便是過節也不至於樂得暈了頭,亂了規矩。
我正欲發話,打頭的一個外門上伺候的小子笑得眉眼不見道:“二爺跟小姐剛纔不在,宮裡來人宣了旨,四小姐才德出衆,禮部採了年庚八字,擎等着三月進宮參選啦!”
這一下晴天霹靂,別說我撐不住,就連二哥的臉色也鐵青了。他咬着牙道:“何人來宣的旨?”,外門上的小廝們個個精的跟猴子似的,見二哥臉色不對,呼啦啦便收了笑斂容回道:“是禮部侍郎宗大人,並尚儀局崔尚宮。”,二哥忽而冷笑道:“果然給足了面子。”,那些小廝都不敢搭話,只一個個低眉順眼的讓開了路。
跨進正門,二哥一把攜了我的手道:“走,同我見父親去。”,他全然喪失掉往日冷靜,我掙扎道:“這會子見父親說什麼?”,二哥鬆開手,恨道:“很好,原來你心裡早就盼着這一天!”
我見他衝動起來,便也氣道:“好,我便與你去見父親!就說你我有情,所以我不能入宮。讓天下人恥笑你們,再讓全家背上抗旨不遵的罪名!”,他聽我如是說,頓時頹然,我心中不忍,又軟聲安慰他道:“哥哥別急,咱們想個辦法,既不違抗聖意,又不任他魚肉。”,二哥眼睛復放出光彩道:“你可有計?”,我撫平他胸前褶皺道:“還能有什麼計策呢,左不過又是裝瘋賣傻罷了。”。
他心中燃起希望,便又握住我的手道:“婉婉,是我錯怪了你,我也是着急。”,我何嘗不知道他是一時氣急口不擇言呢,只是唯今之計,如何瞞過那好色的皇帝纔是正經,再如法炮製裝瘋賣傻,是否行得通還待一說。如此想着,便也覺得心中煩躁憂慮,但見他爲了我焦灼不安的神色,我便覺得什麼都值了。
父親喜吟吟的在正廳等我們,二孃一臉憂慮,三娘慣常對我是蔑視不屑。但見到我與二哥一起進來,她立時皺起眉頭雙眼含恨。父親一見我,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上前就是一揖,我驚得忙上去攙他起來道:“爹爹這是做什麼?”,他不到四十歲,平日裡待人和藹,又極疼我,在我心裡已經把他當做自己父親一般,如今行此大禮,當真是嚇了我一大跳。
父親本也不是真的要揖下去,加之剛動作起來就被我扶住,也就半推半就站直了笑道:“適才你不在,禮部侍郎宗毓來傳了聖旨。”,我一聽“聖旨”兩個字心裡就不自在,不自覺的便鬆開了手。父親在這些方面是個粗心大意的人,猶自說道:“他一來便給我賀喜,說皇上對你讚不絕口,崔尚宮也說你溫文嫺雅,不愧爲大家閨秀。別的不說,我只奇了,她們尚宮局的人是常年不出宮禁的,上哪兒打聽來的這些?”。
二孃笑道:“京城裡這三品大員家的孩子,有幾個、是男是女、多大了、性子如何,宮裡差不多也都知道。老爺這麼說,想是又忘了。”,父親拍着額頭笑道:“對對對,先帝在時便是如此,正六品官家的女孩子都要造了名冊報上去,一來看看誰家福澤厚,二來也讓皇室有個挑揀。”,三娘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出來道:“既如此說,爲何不見有人誇獎嫺兒媜兒,單單拿婉兒出來冒頭說事兒?前陣子皇上賞玉佩,這陣子就採了八字送入宮,看來這各人的福氣還真是不一樣!”
二哥突然進步跪下道:“父親,四妹的病還未痊癒,此時倉促進宮只怕於她無益!”,父親正笑着,聽他如是說,臉上的笑容突然僵成一團,三娘忙說:“老爺別聽他的,他能知道什麼!婉兒前兩月掉進那樣凍的河裡都沒事,這身子早養好了。府裡每隔幾天便傳醫官診平安脈,都說大好了。”,又轉臉對二哥呵斥道:“這會子大節下說什麼病啊災的,不是存心找不自在麼!”。
我看見父親臉色漸慍,忙跪在二哥身邊道:“爹爹開恩,哥哥也是關心則亂,女兒原是大好了!”,二哥扭臉看着我,眼神裡迸射出來的憤怒和不解讓我招架不住,心裡好像有一塊鈍刀子在輕輕撥弄,劃出一絲絲疼痛的感覺。我略略停頓,又泫然道:“女兒雖大好了,但還想在家侍奉爹爹並二孃三娘幾年,加之時常胸口隱隱作痛,想是以前服食丹藥舊疾未除,只怕進宮之後偶有失儀,便是天大的罪過了!”
父親還沒開口,三娘先搶着笑道:“這是說哪裡話,知道你有孝心,家裡還有姐妹並你哥哥照料着,沒得爲這個違抗聖意。況且宮裡御醫衆多,個個都是國手,你還怕調養不好麼?我勸你啊,放寬心些。聖上既然欽點,便是你天大的福氣,擡也得擡進宮的,哪裡由得咱們自己自艾自憐的。”,說着,她走近我身邊,俯身攙我起來,極近極近的貼在我耳邊低低說:“我絕不會讓你們在一起的!就死了這份心吧!”
我擡頭看她,她臉上猶帶着笑,嫵媚的嘴角微微上揚,卻吐出這冷冰冰的字眼,像是毒蛇吐着猩紅的芯子,一點一點的纏緊了我的脖子。父親嘆氣道:“好孩子,你有孝心固然是好,可是咱們已經推辭過一回了,若再是巧言令色,只怕就是欺君之罪,其心可誅啊。”
咬住下脣,我已不知說什麼纔好,二孃適時解圍道:“老爺,有話好好說,別唬着了婉兒。她還小呢,可不就只知道一味盡孝罷了,這也是她的一片心。欺君之罪從何說起呢?”,邊說着,邊攙起二哥來。
二哥猶自掙扎道:“可是妹妹她……”
“再混說話,全家都不用活了!”,父親一拍桌子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