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書院大門前偶然遇上,楊平衷知道傅雲英在貢院街賃了間宅子,已登門拜訪過。若不是傅雲英忙於備考無暇招待他,他巴不得天天過來蹭飯吃。
“少爺本來打算自己來的,不巧出門的時候叫大官人給捉回打球場去了……”
僕從一面領着挑了一擔擔擡盒的下人往院子裡走,一面解釋道。
楊大官人年輕的時候喜歡踢蹴鞠,奈何現在年紀大了玩不了。他老人家老當益壯,不甘心待在家中逗貓遛狗養八哥,最近退而求其次,迷上打捶丸。捶丸不必像蹴鞠那樣滿場奔跑,運動量不大,能養其血脈,放鬆精神,富戶家的太太夫人們也能玩。
楊家建有專供捶丸的打球場,閒時楊大官人常常逼着無所事事的兒子陪他打捶丸。楊平衷煩不勝煩,看到球杖就頭疼。
傅雲英掃幾眼青紙上的內容,眉頭輕蹙。撩起眼簾掃一眼楊家家僕。
家僕滿臉堆笑。
傅雲英問道:“這真是你們少爺讓你送來的?”
家僕臉色微變,目光閃爍兩下,“確實是少爺讓小的拿給傅少爺的。”
“勞煩你拿回去給楊少爺,還有院子裡的東西也一併帶回去。”
傅雲英放下那一沓紙,起身示意管事的送客,擡腳走了。
楊家家僕一頭霧水,見他隱隱有動怒之兆,不敢多話,悻悻然接過管事遞回來的紙張,一行人垂頭喪氣回到楊家。
管家看他們興高采烈出去,灰頭土臉回來,忍不住上前詢問。
楊家家僕說了送禮的事,一肚子委屈,冷哼道:“那傅小相公瞧着年紀小,脾氣倒是不小。”
管家聽他說完來龍去脈,冷笑一聲,“自作聰明!該!少爺說了讓你直接把考題送過去嗎?”
家僕點點頭道:“是少爺交代我送過去的。”
管家嘴角抽動了一下,停頓半天,咬牙低聲罵:“少爺沒交過朋友……你也不懂人情世故?你這腦殼就是一團漿糊!哪有像你這樣直接送考題的?你不會找個識文斷字的重新抄一份再送出去?這上面還有書院的標記!讀書人最講究什麼你不曉得?就這麼大咧咧直接把考題送給傅小相公,人家一眼就看出來你搗的鬼!客客氣氣請你出來你還覺得委屈?傅家沒打你一頓,算是人家涵養好了!”
家僕垂下頭,嘀咕了一句,“少爺這不是怕傅小相公考不上嘛!”
“考不考得上哪用得着少爺自己操心!我打聽過了,傅小相公是趙老三的學生,板上釘釘的正課生,就算他考不上,還有鐘相公那邊看着呢!鹹吃蘿蔔淡操心,收收你的心思,別整天想東想西着三不着兩的!成天攛掇少爺胡鬧!”
管家罵歸罵,語氣卻並不嚴厲。
家僕嘿嘿一笑,垂手討饒,“我這也是怕少爺失望纔沒考慮周全,再有下次,我一定先問過您的意思,求爺爺饒了我這回。”
管家氣笑了,吹鬍子瞪眼睛,擡手拍家僕的腦袋,“少爺想不到的地方,你得提前想到!他動一動眉毛呢,你就得知道他想要什麼,不要等少爺自己說出口。這傅小相公是小地方出來的,寒門學子都把臉面看得重,你得罪了人家,下次見到人記得好好賠罪。”
家僕拍着胸脯保證道:“我明白,我這就去傅家請罪,告訴傅小相公考題是我自己自作主張送的,和少爺一點關係都沒有!”
管家臉上露出一個笑容,搖搖頭,“不了,裝神弄鬼的沒意思,這事還是讓少爺自己出面罷。”
…………
楊平衷趁老爹和周圍陪打捶丸的美貌侍女調笑,甩了球杖,躡手躡腳逃出打球場,聽管家說了伴當送考題被趕回來的事,眉頭一皺,“他爲什麼不要?以前鍾家的幾個小相公拿到考題的時候很高興呀!”
管家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鍾家根本不愁進不了書院,他們高興還不是爲了哄您這個小祖宗,“少爺,傅小相公生氣了,您看是打發吉祥過去道歉,還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楊平衷擦擦滿頭汗水,歡快道:“我去我去!我自己去!我還沒和人道過歉呢!”
管家再也忍不住了,背過身去翻個白眼,轉過臉時仍舊一臉恭敬謙卑,“小的這就去叫人套車。”
…………
傅雲英看了一上午的時文,正吃飯,管事的過來通報說楊家人拉着幾大車禮物朝這邊來了。
傅雲啓這幾天表現很好,賴着和傅雲英一起同桌吃飯,聞言笑嘻嘻道:“又來了?前幾天他們家送來的那個油煎肉絲真好吃。”
傅雲英掃傅雲啓一眼,“那是黃鼠肉。”
“什麼?!”傅雲啓大驚,啪嗒一聲,手裡的筷子跌落在地。
愣了半晌後,他捂住喉嚨,做了個噁心想吐的動作,“我竟然吃了鼠肉!”
傅雲英冷眼看他耍寶,放下碗筷,漱口吃茶,等她迎到前面正堂的時候,楊平衷在管事的帶領下大步流星往裡走,看到她,腳步邁得更快,“應解,你不高興嗎?”
他一臉無辜,表情真摯,明明身材魁梧,足足比傅雲英高兩個頭,但說話時小心翼翼的,完全沒有壓迫感,反而讓傅雲英有種自己纔是壓迫他的那一個的錯覺。
傅雲啓習慣叫她英姐,被楊平衷無意間聽了去,好奇追問,她回答說自己的長輩信佛,因喜歡《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中的一句“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所以給她取小名應解。
“楊兄,我確實不高興。”她道,“我曉得你是好心,不過下不爲例。”
她不反感走捷徑,這世上並無絕對公平可言,在不傷害別人的前提下可以適度利用身邊的優勢。她一路走來不也藉助了傅四老爺、傅雲章、趙師爺他們的幫助嗎?如果她循規蹈矩的話,就不會女扮男裝跑來武昌府求學。
但走捷徑也得遵守底線。
考得上,她入院讀書。考不上,她和傅雲啓一樣捐助一筆錢鈔去做附課生,然後努力學習,爭取早日升級當正課生。
結果是一樣的。用不着楊平衷多此一舉。
楊平衷搔搔腦袋,“我曉得了,你別生氣,我給你賠不是。”
他拱手像模像樣朝傅雲英作揖,還沒彎下腰,傅雲英攔住他,“不必,只是個玩笑而已。”
她哪敢受他的禮。
不管他是閒着無聊拿自己這種小門小戶出來的老百姓當消遣,還是真的懵懂天真、單純到不知世事,他能放下身段和她以同窗之名來往,她不能。
見他彷彿不甚在意考題之事,楊平衷笑了笑,“你不生氣就好。”
原來道歉這麼簡單啊!應解真是善解人意,這麼快就就原諒他的莽撞了。他和老爹吵架的時候,十天半個月不理會老爹是常有的事,又一次硬是三個月沒看老爹一眼,老爹都給氣哭了。
楊平衷笑逐顏開,心想,下次再惹老爹生氣,先服軟給老爹賠個不是罷!
…………
秋意漸濃,殘陽漸漸墜入遠處如煙的峰巒之中,漫山遍野都抹了一層胭脂,山嵐愈加鮮豔絢爛。沿着深藏在蒼翠山林中的羊腸小道而下,江城書院高聳的屋脊閣樓掩映在翠竹綠鬆之中,長廊曲折迂迴,庭院深深,清幽寂靜。
北齋一間三面鄰水的八角亭內,朱欄畫檻,庭階植滿菊花,夕陽映照下霜英燦爛,豔色逼人。亭中設屏風桌椅,桌上陳設幾味案酒,四色鮮果,兩個小廝打扮的僕從捧壺打扇,還有一名年長的僕從蹲在地上燒爐子燙酒。
酒香濃烈,混着淡淡的菊香,引人慾醉,山長姜伯春看完齋長抄錄的今年報名的名單,飲一杯酒,長嘆一聲道:“一大半都是纔剛剛學破題的蒙生,書院果真淪落至此,成了應對科舉考試的考課之所?”
旁邊一名頭戴馬尾儒巾年紀約莫三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朗聲大笑,“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世上之人讀書,無非是爲了功名富貴,此乃人之常情。誰能如山長這般憂國憂民呢?”
姜伯春苦笑道:“我知世情如此,只是感慨罷了。”
他連飲幾杯酒,道:“不說這個了,明天李同知、姚學臺、範知府都要出席入院考試,趙主講那人放蕩不羈,怕是和範知府幾人話不投機,由你出面罷。”
他對面的男人名叫吳同鶴,是名舉人,在書院擔任副講一職,聞言眉頭一皺,“我聽人說姚學臺入秋以來身子不大爽利,一直病着。”
姜伯春驚訝道:“果真?我一向忙着書院的事,沒顧上這一頭,姚學臺身子骨向來不好,按理說他不來也沒什麼,不過若是我們不請,以他的脾氣怕是要大鬧一場。”
吳同鶴輕笑道:“既然山長不知,料想沒什麼大事。姚學臺和範知府、李同知互看不順眼,明天有的熱鬧了。”
“熱鬧也罷,冷清也罷,隨他們去,只願能從明天應考的蒙生中多挑幾個可造之材……”
姜伯春搖搖手,拿起一旁北齋幾位主講送過來的考題看,眉頭緊皺,咦了一聲,“怎麼添了一道題?”
入院考試通常比縣試、府試、院試簡單。也分帖經、雜文、策論三場,分別考記誦、辭章和政見時務,入院考試側重考帖經,五經中只需要通三經,《論語》和《孝經》爲必選,其他可以自由選擇,只需要默寫出自己能熟記的指定段落即可。
今年考題的格式卻和往年不同,最末尾多了一道八股文題,題目是:德不孤必有鄰。
“胡鬧!蒙生中一多半剛過四書關,怎麼能做整篇八股文?”
吳同鶴忙道:“山長有所不知,這道題是特意添上的。”
他起身靠近姜伯春,附耳輕輕說了幾句話。
姜伯春睜大眼睛,蒼老的臉上露出不可置信之色。怔愣半晌後,因爲微醺而略顯渾濁的雙眼驀然變得清明幾分,神情激動,哆嗦着雙脣道:“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