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趙師爺找上門來,帶傅雲英前去江城書院拜見書院山長姜伯春。
江城書院原來是座不起眼的小佛寺藏書之所,第一代楚王就藩武昌時,爲響應當時太、祖皇帝培育人才的號召,從僧人處購下藏書樓,廣植花木,築亭臺樓閣,建學舍百八十間,效仿白鹿洞書院,制定教規,延請大儒擔任教師、管幹,聚集藏書,招收生徒,劃撥田產,將之改建爲書院。
起初江城書院和全國各地的其他書院一樣,曾輝煌一時。後來因士風糜爛,書院頻頻傳出齷齪之事,有識之士上告朝廷請求查辦,朝廷以耗費財力,影響官學教育,打擊邪學爲由,禁止書院學子批評時政,更曾幾度大肆焚燬全國書院,曾興盛一時的書院自由講學從此一蹶不振。
現如今,那些重講學、問難、論辯的講會式書院已不復存在。各大書院心有餘悸,不敢再輕易鍼砭時政,亦不敢質疑正統理學學派,改而精研儒經,不提倡廣泛涉獵、率性讀書,重授課、考試,學生的全部精力投諸《四書》、《五經》,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教師們答疑解惑,言必稱孔孟,奉程朱理學爲聖賢的金科玉律,不敢妄生議論。
也就是說,書院淪爲科舉的附庸,實質上就是專爲科舉考試開設的考課式書院。
養士在學校,取士在科考。
學校廣收生徒只爲培養學生參加科舉考試,學生們學習的目的只有一個——考科舉,當大官。
書院不斷向朝廷輸送人才,學生們讀死書,死讀書,背八股,寫八股,直到科舉登第,金榜題名。
如是周而復始。
趙師爺站在山門之前,仰望大門正上方懸掛的由太、祖皇帝親賜的“江城書院”御匾,感嘆道,“當年各大書院百花齊放,名儒學士雲遊各地講學,學風濃厚,學生們可以各抒己見,談論時事,爭鳴辯論,令人心潮澎湃,神往不已,我至今還記得翊陽先生於嶽麓書院講學期間的盛況……”
沈介溪入閣後爲推行新政下令拆毀全國書院,四大書院首當其衝,最後雖然勉強保住書院,但山長教授全被逐出,改由學官擔任教職。學術最爲繁榮之地,成了一潭死水。
趙師爺搖搖頭,最後道:“可惜了。”
書院曾是獨立於官學的私學,頗有遺世而獨立、傲然物外的道家之風,從書院教授到求學生徒,無不重視清談,蔑棄典文,以至於空談闊論,輕視技藝實幹,雖然滿腹學問,卻無所用之,這不符合太、祖皇帝鼓勵興辦學院的初衷,他要的是腳踏實地的人才,而非鑽研名理的學癡。
先帝即位後,擔憂糜爛士風影響到廣大學子繼而動搖朝廷根基,連下幾道諭旨打壓地方書院,規定學校開支全部由各地州學劃撥,書院山長只能由朝廷選派,官府對書院的控制越來越嚴密。
朝廷是爲江山社稷計,但卻忽視了理學一家獨大帶來的弊端,過於推崇清談的確會導致士子們沉湎享樂,浮於表面,敗壞士風,可八股的單一性同樣會消磨士子的精神志氣,造成士子死背程文,食古不化,學風空疏而不實的局面。
早就有高瞻遠矚的有識之士認識到這一隱憂並試圖做出改變,然而即使才高八斗,多智近妖,算無遺策的諸葛孔明再世,也想不出應對之法。
只有經過科舉取錄的人才能授官,能不能考得上,主要看八股文寫得好不好。這個道理淺顯直接,婦孺皆知。天下學子受功名利祿驅使,爲了出人頭地一頭扎進程朱理學的藩籬之中,大趨勢無人可擋。
趙師爺告訴傅雲英,姜山長就是其中一位擔憂八股取士走進死衚衕,希望將書院從沉迷科舉中剝離出來的有識之士。
“上一任山長只讓教授教學生四書五經,鑽研古籍,姜伯春就任後,秉承古風,學生入學需習君子六藝,另除禮、樂、射、御、書、數外,還設有醫學。”
傅雲英揚揚眉,禮、樂、書、數這些就算了,孫先生教過她,但趙師爺之前可沒說過她入學以後還要學射和御。
她目光平靜,趙師爺卻被她看得心虛,眨眨眼睛,嘿然道,“我可以幫你說情,姜山長通情達理,看你生得瘦弱,或許會免除你這兩門功課。”
“不必了。”
傅雲英搖搖頭道。
射是射術,御是駕駛之術。古時讀書是貴族的特權,所謂君子,一定出身高貴,不止學富五車,還需通武藝,如此方能輔佐君王治理國家,那時天下並未一統,戰事頻發,君子隨時可能奔赴戰場,如果不懂射箭、御車之術,怎麼帶領名下部曲將士衝鋒陷陣?
滄海桑田,時移世易,君子的概念發生了變化,六藝中的射、御、數也漸漸被士大夫們所摒棄。
江城書院教授六藝應該只是個噱頭,主要還是以輔導科舉應試爲主,不可能真的讓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撇下書本去研究駕馭馬車的技術。
…………
兩人在書院大門前站了一會兒,身後的僕從書童在一旁等待,很快有身穿絹布襴衫、頭戴儒巾,管事模樣的人迎了出來,得知趙師爺身份,面露笑容,“久仰先生盛名,先生屈尊江城書院,學生們不勝欣喜,翹首以盼數月,總算把您盼來了。”
趙師爺向來隨意,哈哈大笑,和管事寒暄幾句,領着傅雲英往裡走。
書院坐落於林麓幽深的山谷之中,面朝浩瀚大江,背倚如黛青山,春來桃杏競放,綠柳扶風,盛夏菡萏噴芳,香浮碧水,秋高桂子伴霜菊,馥郁十里,寒冬瑞雪覆鬆,紅梅凌寒,一年四時山明水秀,風光旖旎。書院大致分爲教學區,藏書區,祭祀區和供學生遊玩休憩的後山山谷。
進大門,過二門,再往裡是書院舉行重大活動的講堂,共有六間,兩邊過道分別通向教授、管事辦公之所和學生日常起居住宿的齋舍。北齋是山長、主講、副講住的地方,南齋則是學生齋舍。
講堂之後建有藏書的尊經閣,江城書院規模自然比不上四大書院,但藏書也算豐富,共有七千餘卷書冊。
“我主要是衝着江城書院的藏書來的。”
趙師爺趁管事和看守尊經閣的學生說話,悄悄朝傅雲英擠擠眼睛,小聲道。
書院的藏書主要有四個來源:朝廷賜書、本地名儒學者私人捐贈、書院出資購買和書院自行刻印。
姜伯春出任江城書院山長時,不僅攜家帶口前來武昌府,順便把姜家流傳幾代的藏書全部捐獻給書院,其中有好幾本趙師爺眼饞多年卻無緣一觀的孤本。聽說姜家藏書現今全都搬到書院藏經閣裡保存,趙師爺纔會那麼爽快地應承姜伯春的聘請。
傅雲英莞爾,她和趙師爺的目的差不多。
她不考科舉,書院最吸引她的,除了與世隔絕的讀書環境和絕佳的讀書氛圍,另一個就是浩如煙海的豐富藏書。書院藏書號稱對外開放,自由借閱,其實有嚴格限制,只有本院教授、本院生徒和本地籍貫的舉人可以借閱藏經閣的藏書。
…………
書院規矩,每月一、三、六、八由山長本人親自授課。今天正好是初六,山長姜伯春在東齋課堂向童生們授講《孔子家語》。
北齋是師長住的地方,南齋是學生齋舍,東齋是學生們平時上課的課堂,西邊的祭祀之所自成院落,供奉孔子聖象及先賢。
朗朗讀書聲透過槅扇傳到幾人耳邊,管事引着趙師爺和傅雲英穿過長長的迴廊,往南齋的方向走來,含笑低聲道:“書院每年招錄童生一百名,三十名爲正課生,七十名爲附課生。”
正課生,顧名思義,就是通過書院的遴選考試正式入學的學生。而附課生是那些在入院考試中發揮不理想、名次稍微低於正課生的學生,和家境背景不一般,被各方官宦老爺強行塞進書院,書院不好拒收的富家子弟。正課生和附課生分別住宿,平時一樣上課考試,正課生如果屢次曠課,成績不能保持前列,亦有可能降級爲附課生。同理,附課生中表現優異者也能升級爲正課生。
全國書院招生秉承“有教無類”的聖人之言,不設門檻,入學無戶籍限制,只要有志於學業的,不分貧富,不論地域,均可入學。如果真這樣,那學子們早就一窩蜂涌向天下四大學院了,誰還甘心留在文風不盛的家鄉求學?書院對外宣稱不設門檻,事實上不僅有門檻,這門檻還挺高,首先必須通過考試,然後教授們還要一一見過,確認學生尊師重道,禮儀過關,人品值得信重,家世上沒有什麼污點,才予以錄取。
一般來說,默默無聞的書院大多更偏向招收本地學子,只有名聲響亮如白鹿洞書院、嶽麓書院可以挑肥揀瘦,甚至直接提出只有舉人可以入學的要求。
江城書院雖然建院多年,但至今還未出過名揚四海的大儒,不敢拿大,對學生沒有特殊要求,通過考試、家世清白者便能在此進學。
書院的生徒分爲兩撥,一撥是纔剛剛開蒙的童生,年歲大多在十三歲以下。一撥是專心準備科舉考試的年紀較長的學生,這類學生年紀從十七八到二三十的都有。這兩種學生都分正課生和附課生。
“老師,入院考試是什麼時候?”
傅雲英問趙師爺。
趙師爺嘿嘿一聲,得意洋洋,“我應姜山長之邀擔任主講,哪能不討點好處?你不用考試了,可以直接入學。”
傅雲英眉頭輕蹙,“何必讓老師欠下一份人情,既然書院也招收蒙生,考試應該不難,我提早做些準備,未必不能通過。”
趙師爺怔了怔,繼而微笑:“倒也不是人情,書院的主講都可推薦一名子侄入學,一年後若考試不合格,還是會被中途趕出去。我那幾個族侄門路多着呢,用不着我,你是我學生,名額正好給你,空着多浪費!”
傅雲英餘光注意到前面領路的人腳步似乎放慢了些,笑了笑,聲音略微拔高了些,道:“我卻不願勞老師費心,入院考試有何難?願意一試,如若不能通過,到那時再厚着臉皮請老師幫忙就是了。”
趙師爺會意,扭頭和她做了個鬼臉,輕咳兩聲,道:“也罷,再過半個月就是入院考試,等你的考試結果出來了再說。”
兩人不再剋制聲音說話,管事模樣的學生分明聽得清清楚楚,卻始終面色如常,目光平視前方,眼角風掃都不掃師徒二人一下,到南齋前,指指其中一處空置的院落,笑着道:“這就是新入學的學生即將入住的齋舍。”
眼神在傅雲英臉上停留一瞬,朝她溫和一笑,招手喊來一名灑掃的粗使下僕。
他拱手朝趙師爺賠罪,讓下僕領着趙師爺去北齋他的新住所。
書院規矩多,學生不能出入北齋,管事模樣的年輕人是姜伯春選拔的學長,也稱堂長,平時負責監管稽查學生,他自己也是一名學生,只能送到這裡。
趙師爺拍拍堂長的肩膀,道:“我這大外甥就託付給你了。”
跟着下僕離去。
…………
傅雲英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她怎麼成趙師爺的大外甥了?
學長目送趙師爺穿過迴廊,扭頭自報家門,他姓陳名葵,今年二十二歲,已經是個秀才了,年少有爲,文質彬彬,細眉細眼,說話笑眯眯的,見之就是個脾氣很好的人,熱情向傅雲英介紹書院各處的景緻。
南齋齋舍黑瓦白牆,共有房舍百餘間,西側通往後山山谷,住的是附課生,東側和東齋課堂離得近,住的是正課生。房舍院落有些年頭了,但很整潔,院中古木參天,濃廕庇日。奇花瑞草,修竹喬松。樓閣相望,亭臺相接。
陳葵指尖點一點剛纔說的齋舍,笑着說:“今年入學的蒙生有福了,我記得我剛入學的時候,四人合住一間院子,新上任的同知李大人捐資擴建齋舍,另起了幾所舍院,今年蒙生兩人合住,更爲清靜。”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擺出謙虛好學姿態,專心聽陳葵講解。
她不怕陳葵知道她有趙師爺照應,這並不丟臉,反正她不在意其他學生的看法。陳葵能從幾百餘名學生中脫穎而出擔任學長,才學必定不差,而且一定善於變通,能同時處理好和師長、同窗們的關係,這樣的學生大多世故聰明。她適時表現出自己的特殊之處,陳葵勢必對她印象深刻,以後不說會多照顧她,至少不敢隨意欺壓她。
…………
趙師爺帶傅雲英來江城書院本是想帶她拜見姜伯春,但聽她說想和其他學生一樣參加入院考試,當即改了主意。
從北齋出來,他謝過陳葵照應,示意傅雲英跟上自己,“老薑見過了,既然你不見他,我和他沒什麼好說的。我們這就回去準備考試。”
陳葵纔剛踏出幾步,聽到“老薑”兩個字,臉色一僵,心中有了一個很不好的預感。
新來的主講老師……好像不太正經啊……
他出了會神,發現自己竟然順着趙師爺的話不知不覺把舉止沉穩、嚴肅古板的山長和老薑、嫩姜聯想到一起,連忙搖搖頭試圖把“生薑”兩個字從腦袋裡趕出去。
片刻後,仍然滿腦子生薑老薑的他咬咬牙,飛快走開。
…………
傅雲英跟隨趙師爺出了江城書院,僕從們牽着兩匹毛驢迎上前,書院和長春觀很近,同樣的有一段上坡路,騎驢方便。
王叔抱起傅雲英送到驢背上,剛揚起鞭子,卻聽旁邊響起一聲帶着驚喜雀躍的驚呼,一名膚色白皙的錦衣少年從一頂轎子裡鑽出來,快步奔至他們面前,“你也是江城書院的學生?”
作者有話要說:
像教授、助教、博士、學長、講師等之類的詞彙古代很早就有了,只是意義和現在常用的不一樣。
比如文裡的學長,不是年級高於自己的學生,而是學生中選拔出監管其他學生、爲其他學生答疑解惑的職位,由才學最爲出衆的學生擔任。
文中書院的設置小部分參考歷史,但不完全符合史實,有私人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