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傅雲英還是夢見前世了。
不過不再是噩夢。
滴水成冰的寒冬時節,她在甘州一處泥濘的河邊行走,淒厲的風聲中夾雜着柔和的汩汩水聲,風吹在臉上,冷得刺骨。
她卻不覺得難受,只是那樣漫無目的地走,雙手撥開一人高的茅草叢,前方豁然開朗。
黑夜如潮水一般緩緩退去,一望無際的草原,風停了下來,地平線上緩緩浮出溫和的光亮,日頭還未出,但天快亮了。
她沐浴在清寒的晨風中,眼前一片溫暖的璀璨光輝。
翌日一大早,吃飯的時候,傅雲英讓管家把家中備着做打球場的院子改建成射箭廳。
打球場、射箭廳可以共用一個院子,只需要做一些改動。管家應下,問她是不是要請騎射師傅。
傅雲英道:“不必,府裡有現成的師傅。”
喬嘉和護衛們都會騎射,她只是學基本的技巧,沒打算練成神射手,有人在一邊指導姿勢就行。
傅雲章看她一眼,“怎麼想起學射箭?”
她一笑,挖一勺桂花滷子澆在碗裡的豆花上,“技多不壓身。”
與其一直恐懼下去,不如主動去面對。宮中每年都會舉行各種大大小小的射禮,文武官員都要參加,她現在品階不夠,以後升官了,必然也要參加。
“二哥。”她用筷子把半塊流油的高郵醃蛋挖到碟子上,推到傅雲章面前,“我聽工部主事說翰林院有人爲難你?”
翰林院平時有各種大小詩會,過節要寫詩,宴飲聚會要寫詩,閒着沒事幹也要寫詩,但這些都不會影響到最後的考覈,哪怕請半年的長假,只要考覈通過,就能派官。以傅雲章的才學,通過考覈輕而易舉,但有人故意在名額上設了道關卡,不想讓他順利通過遴選。
傅雲章把她挖好的醃蛋黃倒進碗裡,手裡拿着小瓢羹,緩緩攪動荼蘼粥,淡淡道:“不妨事,已經解決了。”
不想多談的樣子。
傅雲英沉默下來,遞了一枚雜色鵝肉饅頭給他。
他接了饅頭,笑了笑,“真的沒事。”
正說着話,哐噹一聲響,兩人嚇了一跳,看向門口。
被門檻絆倒、剛剛摔了個大馬趴的袁三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袖子,撓撓腦袋,眼神躲閃,神情尷尬。
傅雲英掃他一眼,目光在他那兩個顯眼的大黑眼圈上停留了片刻。
“坐吧。”
袁三答應一聲,挨着她坐下,自己盛了碗粥慢慢吃。
傅雲章和傅雲啓吃完,先出去了。傅雲英眼神示意房裡的丫鬟都出去。
等房裡只剩下她和袁三了,她問:“昨晚一夜沒睡?”
袁三突然變得木訥起來,不敢看她,垂着腦袋支支吾吾道:“還,還好。”
傅雲英嘴角翹起,“你在想什麼?”
袁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聽她在耳邊說話,渾身不自在,不知不覺出了一身細汗。
半晌後,他心一橫,鼓起勇氣問:“老大……你以前對我那麼好,不會是喜歡過我吧?”
如果老大喜歡他,而他不知情,那豈不是辜負了老大的一片心?
房裡安靜下來。
好險傅雲英剛剛吃完一碗豆花,不然聽了袁三這句話,一定會嗆個半死。
她無語了很久。
袁三小心翼翼偷看她幾眼,見她一臉莫名其妙,明明應該鬆口氣的,不知怎麼反而有點失落,哈哈大笑幾聲,“老大,我和你開玩笑呢!”
從武昌府到京師,慕丹映公子之名給老大寫詩、寫賦的文人不知有多少。文人間喜歡這種風流雅事,老大從來都是冷淡以對,不是那種喜歡到處留情的浪子。
傅雲英白他一眼,“這樣的玩笑話不好玩。”
他忙賠不是:“我曉得錯了。”
傅雲英搖搖頭,不理會他了。
她心裡明白,袁三不是真的自作多情到這個地步,而是故意用這種玩笑話化解昨晚的彆扭。
“明天我派人送九哥南下去考鄉試,你會試準備得如何了?”
說起正經事,袁三立馬正常了,點點頭,“老大,你放心,我這回怎麼說也得混個名次。”
傅雲英點點頭,“書坊的事你別管了,專心溫書,我前幾天找姚大人討來一套房稿集,都是近年來的士子所作,還沒出版過,你好好研讀。”
袁三嗯一聲,“我曉得。”
……
昨天千步廊發生的事傳得很快,一轉眼六部年輕官員都聽說了。
傅雲英剛進大理寺,陸主簿捧着點名冊,仔細端詳她一陣,嘖嘖道:“還好沒破相!你這副好相貌可是我們大理寺的招牌。”
她哭笑不得。
一路往號房走,路過的人都要拉着她關心幾句,大罵阮君澤狐假虎威狗仗人勢,最後一致表示阮君澤肯定是嫉妒她的年輕俊秀。
她素來不苟言笑,大家怕她惱了,開玩笑也僅限於此。
傅雲可是個不好惹的主兒,人家前些時日硬生生查閱所有前朝典籍,一個字一個字摳字眼,把刑部一個按照“舊例”判罰的案子給駁回了,光是這份韌勁兒,就不能小瞧她。
尤其這種局勢詭譎的時候,大家更爲謹慎小心,總之誰都不得罪。
傅雲英和同僚們敷衍幾句,回到自己號房。
石正搬來今天要審覈的卷宗,放在書案上,砰的一聲響,濺起一蓬灰塵。
按照她的吩咐,卷宗是分過類的,她拿起一份細看,剛看了個題頭,門外傳來一陣騷亂。
似乎是衝着她這個方向來的。
她放下卷宗,起身往外看。
長廊外,穿一襲飛魚服的年輕副千戶阮君澤正黑着臉往裡走,步子邁得又急又大,衣袍獵獵作響。
大理寺的評事、主簿們跟在他身後,想攔着他,又不敢攔,這位可是能以一當百的武狀元。
但這裡畢竟是大理寺,要是他們放任阮君澤在大理寺撒野,刑部、督察院的人還不得笑掉大牙?以後大理寺官員還怎麼在官場上混啊?直接捲鋪蓋回家種田得了!
想想刑部的人到時候會怎麼嘲笑大理寺的人窩囊,大家頓時不覺得怕了,一鼓作氣,擋在阮君澤面前,不許他往裡走。
“副千戶這是想在大理寺撒野麼?”
阮君澤濃眉皺起,有點不耐煩,大手一揮,想把人推開。
“阮千戶。”
一道清冷而悅耳的聲線響起。
阮君澤腳步一頓,擡起頭,視線越過衆人,落在傅雲英身上。
她走出號房,慢慢走上前。
周圍的人忙讓開,紛紛退到她背後,“傅雲,你別怕這小子,我們給你撐腰!”
“對,你別怕,這裡是咱們的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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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威脅叫嚷聲,看架勢,他們也想效仿那天的六部大混戰,來一場羣毆。
老實說,就他們一個個細胳膊細腿的,打起架來,可能還不如她,至少她下手狠。
傅雲英搖搖頭,示意衆人安靜下來,對阮君澤道:“副千戶若是來爲昨日的莽撞賠禮道歉的,我這裡備下清茶一杯,若不然,還請回吧。”
衆人齊刷刷看向阮君澤。
阮君澤嘴角一挑,依舊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說出口的話卻讓衆人目瞪口呆:“沒錯,我今天來,是向你道歉的。”
彷彿沒看見大理寺的人臉上的古怪神色,他彎腰作揖,接着道:“昨天是我輕狂了,望你別往心裡去。”
傅雲英當然不會往心裡去,在官場上,冤家宜解不宜結,昨天兩人還針鋒相對,一轉眼可能就會因爲共同的利益結成同盟。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她做不到宰相肚裡能撐船,但知道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平常的口角紛爭,只要不影響大局,不必放在心上。
她說到做到,請阮君澤去自己號房吃茶。
阮君澤應下來,跟着她進房,接過石正斟的茶,喝一口,撂下茶杯,看一眼在門外探頭探腦的人,大聲道:“好了,我是真心來向你賠禮道歉的,我欠你一份人情,以後要是誰敢給你臉色看,你只管來找我。”
他是個急性子,說完話,起身告辭。
待他走遠,評事們擠進號房,“了不得,這個副千戶囂張跋扈得很,竟然也肯服軟。”
傅雲英微笑道:“剛纔多謝諸位爲我說話。”
大家哈哈笑,“別和我們客氣,你要是被欺負了,我們臉上也無光啊!”
終於有藉口和她搭話,大家有些興奮,硬賴着和她扯了不少閒話才走。
……
到用膳的時候,衆人正約齊往外走,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鐘聲。
鐘聲本應該是沉重而渺遠的,此時的鐘聲卻短促而嘹亮,莫名讓人覺得恐慌。
響聲還未停下,幾個雜役飛奔進來,面色驚惶,聲音直抖:“南廡走水了!”
衆人面面相覷,抓住兩腿直打哆嗦的雜役,追問:“哪個南廡?”
雜役軟倒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乾清宮南廡!”
衆人愣了片刻,反應過來,無不駭然。
現在是白天,衆人涌出大理寺,走到高處,望向宮城的方向,只見一股黑色濃煙騰空而起,繚繞在宮城正上方,那裡就是皇上接見羣臣和日常起居之所——乾清宮。
隔得這麼遠,他們也能聽到那種巨大的噼裡啪啦燃燒聲。
偶爾還傳出幾聲爆炸的聲響,似乎是整個乾清宮都燒起來了,黑煙越來越濃,漸漸遮天蔽日,幾乎將北邊的天空都蓋住了。
此刻,南城的人只要一擡頭,就能看到北邊灰濛濛的一片暗沉。
不知情的可能還要疑惑,好好的豔陽天,怎麼突然就變成陰天了。
刑部的人也出來了,大家互望一眼,心驚肉跳。
火勢這麼大,又是在短時間內燒起來的,恐怕難以撲滅。
這大白天的走水,是宮裡伺候的宮人不當心,還是……宮裡出了什麼異變?
衆人不知該如何是好,一片騷亂。
有人叫:“救火班已經趕去救火了。”
有人覺得他們應該立刻趕去宮裡幫忙救火,其他人則反對:“宮中此刻肯定亂成一團,我們貿然過去,不是更亂麼!”
乾清宮屬於宮城內廷,並非外朝,大臣無詔不得擅入。現在他們趕過去,也進不了內廷啊!
京中人口稠密,房屋又大多是木質結構,極易走水,錦衣衛、京衛、金吾衛各自抽調出幾十人組成救火班,每天負責巡邏京師皇城,一旦有火情,立時敲鐘示警,前往撲滅,以免火勢蔓延。宮中從早到晚都有救火班巡邏。
衆人各持己見,吵得面紅脖子粗。
一撥人性子急,在刑部尚書的帶領下往宮城的方向走去,剩下的人選擇先留在官署等消息。
在鐘聲響起的時候,傅雲英心跳陡然加快。
霍明錦一直盯着沈家,沈家大公子在幕僚的慫恿下,預備孤注一擲,於明天起事,東宮那邊已經佈置下天羅地網,皇上想在明天沈黨聚齊時給他們來一個甕中捉鱉,將沈黨一網打盡,今天乾清宮怎麼會走水?
事情有變!
沈家肯定猜到他們已經走漏消息,又或者他們實在等不下去了,所以提前行動。
她不動聲色,掃一眼左右,發現身邊突然多了幾個人。
正是霍明錦留給她的護衛,不知他們是怎麼混進官署的。
“傅相公莫怕,二爺已經進宮了,尚不知宮中是什麼情形,您最好待在大理寺。”一名護衛道。
她定定神,“勞煩你去刑部找到我二哥……確保他的安全,他是刑部山西司主事。”
護衛抱拳應喏,留下兩個人緊跟着她,混進人羣裡不見了。
她和陸主簿等人回大理寺,大理寺卿今天不在,身爲少卿的趙弼帶着兩個助手匆匆出去,叮囑其他人:“你們待在衙署內,不要隨便走動。”
大家心頭惴惴,還沒商量出一個所以然來,刀兵響動聲驟起。
剛纔跑出去的幾個官員屁股尿流跑回大理寺內,“外面全是兵!我們根本出不去!”
衆人心驚膽戰。
……
宮中火勢這樣大,半個京城的人只要擡起頭,就能看到滾滾濃煙。
沈府內花園一座被家丁層層把守的暖閣裡,閣老夫人坐在窗前,擡頭看一眼突然暗下來的天空,緩緩閉上眼睛,摩挲手中一串佛珠,默唸祝禱之語。
房裡響起幾聲咳嗽。
“貞淑……”牀榻上,沈介溪掙扎着坐起來,滿臉病容,鬢髮雪白,因爲病痛折磨和最近一年的鬱郁不得志,短短几個月,蒼老了十幾歲,“那幾個孽子呢?”
沈介溪多次以老病爲由上疏致仕,倒也不全是爲了向皇帝施壓,他確實病了,這些天府中內外事務全是由兩個兒子處理。前天他發現兒子們揹着他聯繫遼東總兵徐鼎,並且已經買通兵馬司、京衛、羽林軍,勃然大怒,還不及叱罵兩個兒子,便氣倒在牀,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趙氏放下佛珠,倒了杯茶,走到牀邊,喂丈夫喝下,臉上皺紋舒展,“到了這個時候,也不必瞞你,他們帶兵進宮去了。”
“孽障!他們這是去送死!”
沈介溪額前青筋暴跳,面容猙獰,手中茶杯摔落在地。
一地殘茶,上好的茶葉,宮中御用的也不及沈府的精緻,以後怕是喝不到這樣的好茶了。
趙氏嘆息一聲。
沈介溪站了起來,眼前一片暈眩,踉蹌幾下,勉強站穩,“我這就去把他們叫回來!”
太孫還未長成,他們沒有勝算,最好的辦法是隱忍退讓,待皇上百年,太孫年幼,沈家照樣能崛起!何必孤注一擲,急於一時!
剛走出幾步,手腳發軟,栽倒在地。
“官人,放手吧。”趙氏攙扶沈介溪站起來,扶他回牀邊坐下。
這個曾權傾朝野、指點江山的男人,終究是老了,如今白髮蒼蒼,孱弱無力,連臥房都走不出去。
趙氏的冷靜和淡漠讓沈介溪愈加煩躁,“這是謀反啊!一旦事敗,沈家死無葬身之地!十萬火急的時候,你這婦人懂得什麼!”
“官人,你攔不住他們的。”
被丈夫厲聲指着鼻子訓斥,趙氏神色仍是淡然,眼簾擡起,“何況,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沈介溪一愣。
趙氏淡淡道:“官人,當年您爲扶持皇上登基,不惜先下手爲強,以至於先帝臨死前連遺旨都沒留下,都說先帝走得倉促,其實只是你們沒預料到那枚藥丸藥性那麼烈罷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兒子們這也是跟你學的。”
沈介溪臉色驟變,目光似鷹隼一般盯住自己的老妻。
這是他頭一次用這種眼神看自己的妻子。他十幾歲便娶了妻子,她是趙家嫡女,溫柔賢淑,持家有道,這些年爲他操持家務,打理內院,含辛茹苦,賢名遠播,讓他能夠心無旁騖地處理前朝政事,沒有後顧之憂。
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娶了一個好妻子,又賢惠又大方,主動爲他納妾,撫養庶出兒女,從不會拈酸吃醋,苛待妾室。
他的妻子,一個溫婉賢惠的內宅婦,竟然知道當年的隱秘!
趙氏看也不看自己的丈夫,接着道:“您這些年愈發剛愎自用,幕僚但凡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就遠遠打發走,從內閣到地方,所有人都得對您言聽計從才能得到升遷,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風光得意,只怕是早就忘了那年入閣時曾說過的話吧?您那時還感慨前首輔不知收斂,被先帝砍了腦袋,覺得自己肯定比前首輔冷靜,輪到您把持朝政時,您怎麼就不爲自己留一條後路呢?”
沈介溪臉色越來越冷。
他的妻子,一直唯唯諾諾,以他爲天,竟然敢當面和他說這樣的話!
趙氏笑了笑,“官人,您權勢滔天,那時候宮中舉行宮宴,連皇上都得老實等你入席才動筷子,您被富貴權勢迷花了眼睛,哪裡想得到其他……太子的死,和先帝的死因何其相像,皇上觸動心事,怎麼還可能留下沈家?如果那時候您願意退一步,或許還有轉機,可您卻再次用辭官逼迫皇上……沈家遲早都會落得萬劫不復,早一點,晚一點,沒什麼分別。”
很多事其實是可以避免的,可身在局中,不是每個人都能清醒認識到自己的真正身份。
沈介溪眼前發黑,又開始暈眩,趙氏扶他躺回牀上,“您躺好了,外面都是兒子們留下的心腹,我們誰都出不去,事已至此,您不如留口氣,看看他們能不能成事。若成了呢,您還能繼續風光,若不成……”
趙氏笑了笑,“若不成,也不過是一死罷了。”
這樣詭異而冷淡的妻子,讓沈介溪不由沉默下來,徹骨的寒意爬滿全身。
他以爲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內閣首輔,總攬大權,得意半生,即使最後落一個慘淡收場,也不要緊,因爲他已經風光了那麼多年,不枉多年苦讀。
然而枕邊人卻騙了他幾十年!
在內宅中隱忍幾十年,知道他的所有秘密,卻忍到今天才說出口……妻子的心性,絕不在他之下!
“您是不是覺得妾身瘋了?”
趙氏用帕子沾了點茶水,幫沈介溪溼潤乾燥的嘴脣,“其實這纔是我啊……官人,我從小聰明伶俐,跟着叔叔讀書認字,族裡的男孩子們沒有一個比得上我,叔叔說我若是男子,說不定能爲官做宰。我不服輸,爲什麼女子就不行?我努力讀書,不管是老師還是長輩,都說我比男兒強。”
她說到這裡,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
“可是不管我有多聰明、悟性有多高,十四歲那年,長輩還是把我帶到沈家人面前,隨你們家的婆娘挑挑揀揀。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天,我和其他姐妹們一起,穿上最好的衣裳,打扮得千嬌百媚,坐在海棠花樹底下說笑。你們家的婆子走過來,拉起我們的手一個個摸過去,看我們相貌怎麼樣,身材如何,好不好生養,還要看看牙齒長得好不好,人人都誇我們人比花嬌,我卻覺得自己就像牲口,豬欄裡等着宰殺的豬。”
“我的字寫得多好啊……可那有什麼用,你們家挑中我了,我就得丟開書本,學着怎麼當一個賢妻良母。我那時候才明白,家中長輩用心教養我,讓我學詩書辭賦,教我做人的道理,不是爲了我,而是爲了滿足他們的攀附之心,用我換取家族利益。”
趙氏垂眸,看着躺在枕上神情複雜的沈介溪,“官人,從那以後,我再也不碰書本了。我和叔叔決裂,不許妹妹們讀書,讀了有什麼用?還不如安安分分做一個賢惠的妻子。免得像我一樣,多年的希望破滅,不甘心,又不敢反抗,也沒法反抗,只能乖乖嫁人……這麼多年,我看着你一步步高昇,到最後得意忘形,埋下禍根,我不是沒勸過你,可你聽得進去嗎?你只會說我是內宅婦人,不懂朝堂之事……我確實不懂做官的道理,可我知道你正一步步往懸崖邊走,我想拉你回來,你罵我無知短見。那幾個年輕貌美的小妾嘴甜,知道哄着你,你常去她們那兒,順耳的話聽多了,哪裡聽得進逆耳忠言。”
窗外揚起大風,吹動庭院樹枝嘩啦響,宮城方向的濃煙飄過來,伴隨着煙霧的是無數還在燃燒的火星子。
這一場大火,不知要燒到何時。
趙氏起身,合上窗戶。
那年她年少天真,衝動易怒,和趙師爺大吵一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痛哭一場,親手把自己的書本焚燬了。
趙師爺至今都不懂她爲什麼厭惡書本,只有她自己知道,正因爲喜歡,正因爲認清現實,她才碰都不敢碰一下。
她不滿足於只當一個閨閣才女,既然沒法走出內宅,那還不如從此和書本劃清界限。
“官人,你我同牀共枕幾十年,做了一輩子的夫妻,託你的福,我身爲閣老夫人,也算是榮寵一生……人人都羨慕我,我也沒什麼不知足的。兒子忤逆,也不是我的錯,我用心教導他們,終究比不上權勢誘惑大,他們是你的兒子,沒有你的才華,野心卻比你大多了,我這個母親,仁至義盡。”
她轉過身,坐回牀邊,替沈介溪掖被子。
“若事敗,妾身願意同相公共赴黃泉,咱們也算是有個伴。”
沈介溪望着陪伴自己幾十年的老妻,喉頭滾動了幾下,終究還是無言。
……
太監們都在救火,水桶、木梯、沙子源源不斷送進乾清宮,到處都是此起彼伏的驚叫聲,怒吼聲。
猶如修羅地獄。
秉筆太監的御賜莽服被燒了一大塊,氣得直罵娘,抓住身邊的小太監:“爺爺呢?”
小太監哭着道:“萬歲爺爺避去西苑了。”
這時,幾名佩刀錦衣衛飛跑至太監身邊:“東宮有異動,沈家的人趁太子妃發動,挾持孫貴妃,萬歲爺爺也被圍起來了!”
秉筆太監魂飛魄散,汗出如漿,這場大火燒得蹊蹺,果然是沈黨故意縱火!
“太子妃怎麼會發動?不是說還有一個月嗎?”
錦衣衛低聲道:“其實太子妃半個月前已經平安生產,生下太孫。沈家買通宮人,故意隱瞞消息,就是爲了今天。”
秉筆太監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完了,這和皇上掌握的情報完全不一樣。
“快去傳霍指揮使,他戰無不勝,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一定能救出萬歲爺,快去!”
衆人應喏。
……
紫禁城規劃嚴整,前前後後耗時十幾年方建成完工。
前朝後寢,王者居中。
外朝三大殿,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舒朗雄偉,裝飾華麗。三座大殿沿中軸線排列,屹立在漢白玉臺階上,明黃琉璃瓦,青白石底座,彩畫金碧輝煌,殿內鋪墁金磚,兩旁殿宇簇擁,左右對稱,殿前設有廣場,可同時容納上萬人朝拜慶賀。
氣魄宏偉,壯麗輝煌。
這裡是權勢的巔峰,代表着至高無上的皇權。
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功成名就,便是有一天能夠出入紫禁城,匍匐在帝王腳下,爲其鞠躬盡瘁,施展抱負才華。
霍明錦一身戎裝,戴大帽,手提長刀,站在廣場前,環顧一週。
旌旗獵獵,遠處巍峨高聳的宮殿靜靜矗立在日光下,金光閃耀,撲面而來一股無形的威壓。
不管是誰,到了它腳下,都得卸下一身傲骨,俯首陳臣,一如螻蟻在神佛前虔誠參拜。
他卻沒有跪下去,從奉天殿徑自往裡走,一路暢通無阻。
身後黑壓壓一羣身着罩甲、手執長纓槍的兵士,沉默地緊跟着他的步伐,如一羣暗夜潛行的野獸,就像以前在戰場上一樣,明知前方是數倍於他們的敵人,明知可能有去無回,仍然毫不猶豫地跟隨他們的將軍衝上去迎戰。
乾清宮南廡被熊熊大火包圍了,火光沖天,烈焰上空,是鋪天蓋地的黑煙。
霍明錦目光平靜,彷彿閒庭漫步一般,帶着潮水一般的兵士,涌進莊嚴肅穆的宮城內。
太子妃早已平安生產,沈家隱而不報,假裝在爲皇上的震怒忐忑不安,實則暗中佈置人手,準備了一場宮變。
他早已得知消息,只是不知道沈大公子會提前一天動手。
“二爺,咱們早有準備,他們提前一天也不過如此,大理寺、刑部和千步廊那邊都派了人手看着。”李昌急匆匆從穿廊跑出,跑到他身後,上氣不接下氣,“皇上被羽林軍圍在西苑,東宮那邊已經全是沈黨的人,水潑不進,針插不入。”
東宮又與他何干呢?
霍明錦冷淡道:“守住各處宮門,除了沈敬德的人手,其餘人都不準放進來。你親自去大理寺。”
李昌抱拳應是。
霍明錦很快就趕到西苑。
一國之君,如喪家犬一般,先是因爲乾清宮的大火嚇得魂不附體,又被羽林軍一路追殺,帶着幾個隨身太監躲進太液池旁的寶華殿內,等着他前去救援。皇帝知道沈家人將會有大動作,但沒想到羽林軍和金吾衛、京衛都會反,他以爲自己勝券在握,是釣魚的人,卻不知自己也只是魚餌罷了。
皇帝大概不會知道,羽林軍之所以會跟着沈敬德造、反,原因很簡單,他喜怒無常,曾因爲一件小事虐殺羽林軍統領,而那位統領很受部下敬愛。
霍明錦帶着人馬趕到,擺出陣勢。
沈敬德的周密安排他一清二楚,早就在暗處佈置好人手,只等羽林軍自投羅網。
寶華殿前人頭攢動,卻不是如往常那般舉行慶典,而是密密麻麻的羽林軍正往裡衝刺。地上到處是倒伏的屍體,殿前侍衛已經死得所剩無幾。皇帝和小太監躲在梢間內,瑟瑟發抖。
看到霍明錦看到,裡面的太監欣喜若狂,“萬歲爺,霍指揮使趕來了!”
皇帝臉色鐵青,咬牙對天發誓,“朕必要將沈家人碎屍萬段!”
殿外,隨着霍明錦一個擡手的動作,庭院內的假山上,忽然架起一排排弓弩。嗖嗖數聲,羽箭激射而出。
這些羽箭是特製的,劃破空氣,往羽林軍背後飛竄過去。
羽林軍一心想攻進寶華殿,沒料到後面又殺出一支隊伍,驚慌了一陣,迅速調整陣型,想要反擊。
然而霍明錦早有準備,幾輪飛箭過後,身後死士執槍往前推進,埋伏在暗處的兵士手舞長刀,從兩邊撲出,輕易就撕開了羽林軍的陣營。
戰場上歷經百戰的死士,悍不畏死,豈會輸給宮中這一批散沙似的羽林軍。
羽林軍肝膽俱裂,潰不成軍。
血紅的眼睛,凌亂散落的肢體,發狂的喊殺聲……恍惚又將霍明錦帶回昔日的戰場上。
但這並不是戰場,只是一場場陰謀詭計。
甚至這一仗也在他的計劃之內。
他拔出腰間佩刀。
周圍的人立刻讓開道路,看着他的目光充滿敬畏。
霍明錦慢慢上前,刀尖向下,刀刃反射道道雪亮光芒,看着濃濃黑煙下仍舊高大雄偉的宮殿,一字字道:“該收網了。”
沈介溪是生是死,沈黨亂不亂,他根本懶得管。
從始至終,他的目標只有一個。
奉天殿上,穿黃袍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