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四老爺儘量放輕聲音問傅雲英,“英姐,爲什麼想讀書?”
上輩子云英還小的時候,跟着哥哥弟弟們一起讀書。
她和姐姐們學得很快,哥哥還在爲背誦《三字經》苦惱時,她們已經能把《聲律啓蒙》倒背如流。
但是等她們會讀書認字以後,母親不許她們繼續讀書。
“女孩子又不能科舉入仕,書讀得再多也是枉然,能識文斷字就行了。”
“女子無才便是德,書讀多了不是好事,以後不用去學堂。”
“首輔家的夫人出閣前是個遠近聞名的才女,嫁入沈家之前,沈家要她把幾箱子書全燒了,這才把婚期定下來。讀書有什麼用?媒人上門,先看門第,再看家資,然後是品行、相貌,從沒說問人家識不識字的。”
母親這麼說,爹這麼說,其他人也這麼說,雲英和姐姐們於是專心跟着養娘學女紅針織,再也沒碰過書本。
……
雪還在下。
傅四老爺神情鄭重,等着傅雲英回答。
她微微一笑,一字字道:“四叔,因爲我喜歡。”
她喜歡讀書,喜歡學堂裡朗朗的讀書聲,喜歡書本上蕩氣迴腸的歷史典故,喜歡一筆一劃寫出來的每一個字。
內宅永遠是那一畝三分地,嫂嫂姨娘們天天爲雞毛蒜皮的小事勾心鬥角——不是她們喜歡待在內院掐來掐去,而是因爲她們沒有別的選擇。
她知道女子不能參加科舉考試,用其他人的話說,女子去學堂讀書完全是浪費年華和錢鈔。上輩子她害怕了,想也不想就遵從父母的命令拋開書本,此後一心跟着母親學怎麼持家,嫁人之後忙於服侍相公,更沒有心思想其他的事。
這一次她想任性一回。
既然這一世是撿來的,那麼就要活得痛快,要麼開開心心地活,要麼開開心心地死。
傅四老爺沉默半晌,忽然笑了,“好。”他摸摸傅雲英頭頂的圓帽,輕嘆一聲,“大哥小的時候可聰明瞭,要不是家裡窮,沒鈔供他讀書,他肯定能考中秀才!”
叔侄倆說着說着,耳畔一片喧譁人聲,到河邊了。
黃州縣的集會和傅雲英想象中的不一樣。
河岸人流如織,街巷兩旁店鋪林立,果子鋪、燈草鋪、籠屜鋪、香油鋪、絨線鋪、鞋面鋪、首飾鋪、銀器鋪,應有盡有。茶館、酒肆人來人往,店門前燒大竈,鍋裡架的蒸籠碼得像小山包一樣高,吆喝聲中夾雜着夥計帶笑的詢問:“葷素果碟一樣來一個?吃甜酒還是吃辣酒?”
北方的皮貨、人蔘鹿茸、羊肉鹿肉,北直隸的蘋婆果、密雲棗子,山東的白梨,山西的天花菜,四川的松花皮蛋,江西的肉脯,福建的福橘餅、牛皮芝麻糖,廣西桂林府的腐乳,金陵的山楂糖、臘鴨,杭州府的香茶餅、蜜橘,揚州府的各色摺扇子,松江府的布匹綢緞……無所不有。
武昌府漢口鎮是漕糧交兌口岸,衡、永、荊、嶽和長沙府等地的漕糧全在漢口鎮交兌。作爲漕糧儲存和轉運口岸,漢口鎮日益繁榮興盛,名列天下四大名鎮之一。
凡是南來北往的貨物都在武昌府中轉,黃州縣和武昌府離得近,市集上出現天南海北的南貨北貨並不出奇。
讓傅雲英覺得好玩的是河裡數不清的船隻。
黃州縣雖然是小地方,也有宵禁,巷子裡的店肆每天早上辰時開門,夜裡太陽落山便開始上門板打烊,一年到頭,只有過年那兩天不開張。
集會指的不是縣裡的店肆,而是從四面八方趕到縣裡買賣年貨的村戶和他們的烏篷船。
他們三五家合夥,或僱或買,村村都有十幾條小船。每到集會時,男人划着各家的小船趕到縣裡售賣家中的土物,回去時順便買些油鹽醬醋、糖果子、針頭線腦、鋤頭鐵鍬之類的傢伙什回村。
河面上被無數條船隻擠得滿滿當當,像一尾尾黑背魚翻騰出水面,張着大嘴呼吸。
唯有大河最中間留出幾尺寬供船隻穿行,窄窄一線水波粼粼,雪花落在烏篷船上,一轉眼就化了。
船艙中堆滿各家的貨物,有醃菜、醃魚、醬菜、自家釀的米酒、山上獵得的野味、果乾炒貨,竹子編的籃子、粉籮、刷帚、碗碟,婦人們縫的網巾、鞋面、油靴、草心鞋……
縣裡的人沿着河岸挑選農戶們的貨物,看到中意的,走下石梯,站在臨時用竹木搭起來的浮板上和農戶討價還價。
農戶們操着方言和問價的顧客商量價錢,這家埋怨隔壁的船越界撞到他家的船,那邊幾個潑皮故意用船槳拍打水面,濺起的水花打溼另一家貌美婦人的衣裙,幾家光顧着談生意,忘了船在水上,哐當幾聲,四五條船碰到一起,你翻了菜籃,我倒了魚桶,還有人不小心跌進冷水裡,叫賣聲、驚叫聲、怒罵聲、呵斥聲、討饒聲……
人聲嘈雜,沸反盈天。
傅雲英不曾見過這樣的情景,她上輩子幼時在江陵府待過,但江陵府主城裡沒有大河供附近州縣的船隻往來。
傅四老爺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河裡的烏篷船看,嘴角輕勾,整天一臉嚴肅的女伢子終於露出點鮮活氣了。他扭頭吩咐隨從去僱條船,拉着她走下石橋,“看到喜歡的咱們就停下來,得給你幾個姐姐、哥哥買點好玩的東西帶回去,不然他們肯定要鬧脾氣。”
傅雲英跟着傅四老爺上了船。船艙乾淨整潔,沒有什麼異味,艙裡設案几桌凳,桌上一隻茶壺,一套粗瓷茶鍾,一隻竹木蓮葉形狀的四槅大攢盒,一槅雲片糕,一槅炒瓜子,一槅熟栗子,一槅鮮荸薺。
小廝篩了兩杯熱茶,傅四老爺抓起一把熟栗子剝着吃。
藍花布簾高高掀起,叔侄倆坐在船艙裡吃茶吃點心,小船如一條銀魚,穿梭於熱鬧的水上集會之中,對面的船隻和他們的船擦肩而過,揚起的水花漣漪相互追逐。
偶爾看到兩邊的小船裡有想要買的東西,傅四老爺就叫船家停下來,站到船頭和農戶還價。
傅雲英給自己買了些絨線、棕絲、絹布、絲繩和花繃子,給傅月和傅桂買的是一對通草雙藤蓮,兩隻竹雕的水鴨子,給傅雲啓和傅雲泰兄弟的則是兩張關公面具。
順着蜿蜒的大河一直逛到最西邊,河面上的船隻越來越少,船停在石拱橋下,傅四老爺拉着傅雲英下船,登上石梯,“到紙鋪了。”
天氣冷,店老闆躲在裡間烤火。聽到傅四老爺和夥計說話的聲音,連忙掀簾親自出來相迎,寒暄一陣,笑眯眯道:“府上公子要買多少紙張?”
傅四老爺低頭看傅雲英。
店老闆眼底閃過一抹詫異之色,倒也沒多問,一看就曉得四老爺溺愛後輩,今天能做筆大生意嘍!
傅雲英沒說話,繞着店裡的貨架轉一圈。
夥計知道傅四老爺是大財主,沒有因爲傅雲英年紀小而輕看她,跟在她身邊,耐心向她介紹各種紙張的價格和適合的用途。
竹紙一百張八十文錢,淨邊紙一百張四百文,毛邊紙一百張六百文,青紙、杏黃紙貴些,一百張得三兩銀子,至於更貴的高麗紙、宣紙,一般人家用不到,夥計沒提。
傅雲英要了幾百張最便宜的竹紙。
接下來選筆,毛筆有兔毛、羊毛、狼尾、鼠須、馬毛等等,筆桿材料由賤到貴分竹、木、牙、玉、瓷幾種。
傅雲英挑了一支竹管筆。
傅四老爺不懂紙張和毛筆的好壞,大手一揮,叫夥計把硬毫、軟毫、兼毫筆各樣按照大小全包了,紙張也另外多要了幾百張。
傅雲英想了想,沒有推拒,反正情已經欠下了,以後她長大了,一定會好好報答四叔。
最後選墨,墨錠分好壞,好的墨質細、膠輕、色黑、聲清。質細的墨沒有雜質,膠輕的墨書寫時順暢,不易滯筆,色黑的墨錠顏色純正,聲清是說敲擊墨錠時發出的聲音很清脆,這樣的墨錠質量上乘,沒有雜質。
店老闆一開始沒把傅雲英當回事,以爲是傅家哪位小姐覺得紙筆文具好玩才吵着要長輩給她買,想趁機狠宰一把,取出幾枚尋常的墨錠,吹得天花墜地,什麼宮裡御用的墨,添了多少多少香料,寫出來的字多好看,一錠要幾兩銀……
傅雲英仰頭看着店老闆,似笑非笑。
店老闆不禁訕訕,心裡暗忖:我咋會怕一個女伢子?一邊不服氣,一邊還是歇了宰客的心思,老老實實給傅四老爺推薦幾塊本地常見的墨錠。
買齊東西,店老闆把叔侄倆一直送到店外石階下,“大官人回去等着,東西下午就能送到您家去。”
作者有話要說:
《聲律啓蒙》,清朝是編著,主要是訓練韻律的啓蒙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