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發生這樣的變故,瞞是肯定瞞不住人的,雖然湖廣離京城太遠,但經過一天一夜的安排過後,沈氏餘黨全部伏誅,所有軍權分別掌握在兵部尚書、徐鼎和霍明錦手中,羽林的控制權則回到內閣手上,鬧不起來,所以用不着秘不發喪。
又不是諸王奪權的時代。
徐鼎雖然和沈黨來往密切,但並未參與此次宮變,事發時,他按兵不動,並多次上密摺提醒皇帝,可惜摺子被人壓下了,並未送達御前。得知皇帝駕崩,他立刻主動交出兵權,回京請罪。霍明錦提醒王閣老,這個時候邊境不太平,必須有大將坐鎮,王閣老等人連發十道詔書,命徐鼎回遼東駐守,這才攔住他。
孫貴妃害死皇太孫,但偏偏又是先帝遺孀,內閣大臣們有些焦頭爛額。接連痛失愛子、丈夫和孫子的孫貴妃猛然醒悟過來,哭倒在先帝靈前,寸步不離先帝,大臣們只得先不管她。
朝廷宣佈皇帝駕崩的消息,並派出官員前往武昌府迎現在的楚王朱和昶進京。
強調朱和昶繼位的名正言順,才能壓服各地藩王,防止動亂。
從國朝初始至今,藩王們一直被嚴密監視着,還從來沒有哪位藩王真的鬧翻天過,通常還沒蹦躂起來就被在位的皇帝收拾得服服帖帖。所以雖然藩王們蠢蠢欲動,但一來沒兵,二來沒錢,三來沒名頭,四來沒人脈,而且還來不及反應詔書就下達各處了,所以大家只能暗地裡羨慕嫉妒朱和昶那傻小子走狗屎運,不敢真的表現出什麼不忿之類的情緒,還得小心翼翼上疏表示對先帝哀悼。
這時候,朝中大臣個個都忙得腳跟碰後腦勺,忙着撇清自己和沈黨干係,同時對沈黨的人痛下殺手,最好把自己的眼中釘順便給除掉,然後趕緊把自己的人手安插到各個空出來的位子上。
王閣老發現,霍明錦對朝政的影響力遠比他之前以爲的還要大,所有反對他的人剛好都遭了秧,而那些保持中立的大臣分明早就投靠他了,現在內閣大臣根本拿他沒有辦法——內閣本來就不團結,各自爲政。
沈黨的骨幹中,竟然有兩個是霍明錦的人……難怪異變開始時,他能迅速做出反應。
沈家的人鋃鐺入獄,沈介溪和其髮妻趙氏當天便死在家中,據說夫妻倆是同時服食毒、藥而死。
崔南軒意外受傷,他的幕僚們手忙腳亂,沈黨中和他交好的人找不到他的人,羣龍無首,只得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想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
這正好給其他人機會,現在不痛打落水狗,還待何時?
一時之間,沈黨官員成了過街老鼠,哪怕他們不知道沈家謀劃,也全都因爲各種各樣的罪名入獄。
先帝的喪事辦得很隆重,可惜除了孫貴妃,沒人真心爲先帝神傷,動亂過後的京師,迎來新興勢力的狂歡。
大家都知道新君年輕軟弱、不知世事,所以大臣們並不慌張,尤其是平安躲過此次動亂的幾位大員,已經準備好如何調、教新君,教導新君尊重內閣的職權。
霍明錦派人將傅雲章送回家中安置,傅雲英一道回了家。
傅雲啓和袁三都被她派人送出京師,夜裡她和太醫一起守着傅雲章,白天則處理正事。
現在朱和昶已經是皇帝了,只是還沒有正式舉行大典,就算大臣們見了他之後反悔,也不能把他趕回去,因爲天下人已經認定他就是新君,如果再出變故,藩王們一定會不老實的。
她不再偷偷摸摸,直接將各處人手召集至府中,一部分派去接應朱和昶,一部分去往不同人府上試探遊說,一部分盯着各地藩王的動靜。
兩天後,太醫告訴她,傅雲章的箭傷沒有大礙了,不過……
這時候傅雲章已經醒了,蓮殼跪在腳踏上喂他吃藥。
太醫把傅雲英拉到外面,說:“你兄長幼時讀書太過刻苦,損傷根本,後來可能運氣好碰到高人,壓制住病情,可惜底子已經掏空了,不曉得以後會如何。”
不愧是霍明錦的人,沒有委婉,說得很直接。
傅雲英心裡有數,張道長就是那個高人,他曾想勸傅雲章隨他修道,但那時候傅雲章還沒有考中舉人,怎麼捨得放下學業。
難怪他一直不願意娶妻,他知道自己身體不好,不想耽誤好人家的女子,寡婦難做,這一點他最有感觸。
所以不管是當初的陳家,還是後來的趙家、沈家,在被他一次次拒婚後,都沒有惱羞成怒,反而佩服他的爲人。
窗前供一尊鎏金富貴長春紋如意耳花觚,觚裡插荷花、竹枝、菖蒲和蜀葵,是丫頭早上剛剪的鮮花,水靈靈的。
她看着花朵上滾動的露珠,問:“可還有法子醫治?”
太醫搖搖頭,“就像油盡燈枯一樣……一個人的精氣神都耗盡了……”
他言盡於此,出去寫方子。
傅雲英站着發了會兒怔,走到窗前,捧起鎏金花觚,走進裡間。
蓮殼挑起簾子讓她進去。
傅雲章半靠着牀欄上,衣襟鬆散,臉色還好,只雙脣顏色蒼白,看她進來,眉頭微簇,“我聽人說……你去吏部了?”
一開始亂起來的時候他身在吏部,正和崔南軒商量湖廣漕糧的事,想起她之前的警告,立刻帶着所有人躲到安全的地方。但那幫人像是認準了非要殺崔南軒不可,一直緊追不放,後來他穿上崔南軒的衣裳,替他引開人,之後中了一箭,其他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蓮殼說是霍明錦的人送他和傅雲英回來的,傅雲英似乎和霍明錦爭執過,李昌他們這些天一個個面色陰沉,一聲不吭,氣氛古怪。
崔南軒還是受傷了,現在在家養傷,據說還沒醒。
傅雲章眼神示意蓮殼出去守着,“雲英,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爲了救我和霍指揮使吵架了?”
傅雲英笑了笑,把花觚挪到牀邊高几上,修整了一下花型。
他喜歡供花,用不着多名貴的花,只要是院子里長的,哪怕是一把野花。
“這花好不看?”
傅雲章雖然心事重重,還是順着她的話瞥幾眼花,道:“自然好看。”
她擅長供花,一年四季都能將屋子裝點得雅緻,簡簡單單的野花野草到她手裡也能擺出好看的姿態。
姚文達爲此誇她安貧樂道,是個雅人。
他卻覺得她並不是附庸風雅,也不是刻板,而是發自內心喜歡生活,珍惜每一天,所以每一天都過得認真。
“你們吵架了?”他又問一句,眸子裡寫滿擔憂。
“沒有吵架……”傅雲英拿起一旁的刺繡團扇,幫傅雲章打扇,“只是現在事多,我不想讓他分心,等事情處理完,我會好好和他說清楚。”
這麼說,他們還是起爭執了。
傅雲章心中一緊,坐起身,按住傅雲英扇扇子的手,“我去和他說。”
她搖搖頭,“二哥,你先好好養傷。”
傅雲章輕輕嘆了口氣,“事出突然,救崔南軒的時候,我沒有多想……你不該來的。”
傅雲英已經打聽清楚了,幫傅雲章解決翰林院麻煩的人就是崔南軒。還有之前江西缺糧,巡撫曾找湖廣借糧,知府想都沒想,答應下來,命黃州縣送糧,傅雲章知道此事後,立刻想辦法打點。
借糧只是小事,但這種借糧最後往往演變成徵漕糧,到最後,黃州縣所有老百姓很可能要背上服役之苦,家破人亡只是輕的,子孫後代都得跟着受罪。
崔南軒是湖廣人,知道此事後,把徵糧的事妥善解決了。
傅雲章覺得自己活不長,不如救下崔南軒,不管他私德如何,在公事上,他沒有犯過錯。
即使人人都知道他爲的是自己的前程,也不能否認這一點。
“二哥,如果你知道我有危險,你會怎麼做?”
傅雲英繼續爲傅雲章打扇,問。
傅雲章看她一眼,有些無奈,他自然要去救她,可她不喜歡崔南軒,他卻爲崔南軒冒險,“這不一樣……”
“一樣的。”傅雲英一口剪斷他的話,道,“只要你好好的,你幫的是誰,我一點都不在意。”
房裡安靜下來。
傅雲章久久無言,半晌後,擡起手,手指碰碰她的臉,幽黑的雙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我曉得了。”
不一會兒,門被叩響,丫頭把剛熬好的藥過來了。
傅雲英看着傅雲章吃過藥,等他睡下,出了院子。
喬嘉守在外面,看她出來,頷首致意。
她唔一聲,示意喬嘉跟上自己。
兩人走過長廊,穿過月洞門的時候,她忽然道:“喬嘉……你的真實身份是什麼?”
喬嘉腳步一頓,擡起眼。
這個平平無奇、從來喜行不露於色,單調乏味得近乎沒有情緒的男人,第一次露出眸中可以稱得上爲驚訝的表情。
“我已經摸清楚王派到各地的人手,所有人的來歷、姓名、特徵我一清二楚,這幾個月我頻繁調動他們,打壓他們,以此震懾人心,現在他們雖然仍然桀驁不馴,倒是還算聽話,沒有人陽奉陰違……”
喬嘉聽懂傅雲英的暗示,退後一步,抱拳道:“小的對公子絕沒有惡意,公子無須警告小的。”
傅雲英看他一眼,“我查過你的背景,你不是真正的喬嘉……連楚王也被你瞞過去了……”
她話鋒一轉,“你是霍明錦的人?”
喬嘉瞪大眼睛,呆了片刻,低下頭,承認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二爺的伴當,三四歲起就跟在二爺身邊,自小在侯府長大,隨二爺出生入死十幾年。”
傅雲英早就有懷疑了,此刻聽他說出,並不覺得意外。
難怪霍明錦會放心派喬嘉保護自己,喬嘉是他最信任的心腹,李昌、趙弼那些人是他軍中的部下或者後來收服的人手,只有喬嘉是他從小的玩伴。
“爲什麼李昌他們不認得你?”
自從回京以後,喬嘉低調了很多,傅雲英經常忘記他的存在,但她可以肯定他和李昌並不相識。
喬嘉低着頭答:“我很少出現在人前,當年二爺出征的時候並未帶上我,後來二爺死在海上的消息傳來,我想着就算二爺死了,也不能讓二爺屍骨無存,帶上所有積蓄去海上,僱傭當地漁民,前去尋找那座孤島……皇天不負有心人,我找了幾年,終於找到二爺了。二爺那時候就計劃着復仇,派我回湖廣監視沈家,爲了方便行事,我混進楚王府,和楚王的人成了朋友,所以李昌他們不認得我。”
傅雲英低嘆一聲,“他是什麼時候派你到我身邊的?”
喬嘉猶豫了片刻,慢慢道:“那年在武昌府處斬那個用死囚冒充的徐延宗,第二天,二爺就召見我,要我想辦法隨身保護你,又不引起你的懷疑。其實你剛被盜賊抓走的時候,我看到了,不過我知道你沒有生命危險,沒有出手,直到楚王世子也被抓,才現身。”
兩人以爲死期將至,在密林中逃命的時候,喬嘉一直緊跟在他們身邊。直到時機成熟,才假裝從對面林子竄出來,救起他們。
傅雲英心頭震動。
那麼早……就在她和霍明錦正式相見的第二天,他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他竟然只用了一天時間就確認了她的身份。
喬嘉擡眼看她,想了想,道:“公子……二爺讓我跟着你,不是派我監視你,而是保護你,他從沒有要求我向他彙報什麼,只叮囑我時刻保護你的安全,你有什麼危險的時候,我纔會告知他。”
所以傅四老爺一出事,霍明錦立刻就知道了,先派河南的錦衣衛前去打探消息,找到人在哪裡,然後不眠不休趕去銅山,親自把人救出來。
當然,還有一點喬嘉沒有說,傅雲英是二爺的心上人,所以他得把人看住了,不能給其他人可趁之機。還好傅雲英一直是男裝示人,那些喜歡她的都是斷袖,她不會和斷袖在一起。他不僅保護她,也幫着善後,防止她被人認出女兒身。
上輩子的過往和這一世遇到霍明錦的種種在傅雲英腦海裡一遍遍回放……
她嘆口氣,“我想見他,勞煩你,請他來一趟高坡鋪。”
喬嘉拱手,轉身出去。
霍明錦很快就到了,從喬嘉出去,到他直奔進傅宅,也就一盞茶的工夫。
傅雲英站在凌霄花藤底下發呆,還在想待會兒怎麼和他開口,聽到一陣猶豫遲疑的腳步聲,擡起眼簾,撞上一道深邃得像是能把她的全部心神都給吸進去的視線,嚇了一跳。
她呆了一呆,隨即反應過來,霍明錦這兩天肯定一直守在傅宅外面,所以她剛提出想見他,他立刻就趕過來了。
霍明錦凝望着她,等她先開口。穿一身半舊衣袍,也是英武不凡。
她走上前,看他眉宇間俱是疲色,問:“事情都打理好了?”
霍明錦看着她向自己走近,淡淡道:“各處都交給妥帖的人看着。”
除了崔南軒還活着這一點,其他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清要官想趁沈黨被連根拔起時前來搶奪勝利果實,這兩天不斷給他挖坑,他殺了幾個人,王閣老立刻老實了。
傅雲英笑了一下,走到他面前,幾乎要靠進他懷裡去,仰起秀淨的臉,看着他,“既然如此,你爲什麼還愁眉不展……明錦哥哥?”
她話音落下,霍明錦整個人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