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將軍落葬後,其夫人李慧敏絕食七天後隨將軍而去。
關於張自忠將軍陣亡史事,世上有多種不同的說法。如〈蔣介石秘錄〉第十三卷記載:“……張自忠也身中五發子彈。最後被日本兵圍住的張自忠以活着當俘虜爲恥,在日本兵面前,拔出短劍自盡了。”
筆者以爲,時爲川軍二十二集團軍一二四師工兵營中尉排長劉主明的記述應當據有相當的可靠性,他的記述爲史家研究張自忠提供了第一手的珍貴材料。
劉主明先生是令筆者十分尊崇的一位抗戰老兵,筆者在本書中多次引用到劉主明老人的回憶稿。
爲了探尋歷史的腳跡,筆者常查閱各類資料。幾年前,筆者在一本《新都縣文史資料選輯》中看到一篇文章,作者便是劉主明老先生,該文末尾註有:作者系江油市政協委員。於是,筆者給劉主明老先生寫了一封信,郵交江油市政協收轉。
過了沒多久,筆者驚喜地收到江油縣的一封回信。打開一看,這封回信不是老先生寫的,而是老先生的大兒子劉元蜀寫來的。他在信中告訴筆者:“真遺憾,您的來信晚了一步,家父已於二○○二年十月三十日下午四時與世長辭,享年八十九歲。”
不過,信中又說:“您如果想查閱一些資料,在他的遺物中我們特地還保留了一些”,而且強調父親“並遺囑我們要嚴加保管,不得亂丟。到了國共第三次合作時可能有用”。
筆者與劉元蜀取得聯繫後,騎自行車百餘公里趕到其江油縣某農村的家中。
在一座還算雅緻的村舍院落中,正中堂屋掛着劉主明先生年輕時的一張照片,身上穿着一件翻毛領軍大衣。相框裡夾着一張字條:
一九四八攝於北平,所穿的大衣系繳獲日軍所得。
照片的兩邊是一副對聯,
右聯:踏出劍門殲倭寇
左聯:奮勇血戰臺兒莊
橫批:世界和平
劉元蜀撬開一個木箱,取出一捆資料,其中就有前面引述的那一篇和其它幾篇遺稿。
劉元蜀告訴筆者,老父是因爲不堪忍受病痛的折磨而服安眠藥去世的。去世前,特地把這些資料交由他最喜愛的孫女(一位正在江油市城裡讀職高的學生)保存。同時,自己爲自己和妻子的合墓寫下了墓誌銘,囑咐子女照刻。
墓誌銘如下:
公乃遂寧桂花場人氏,三七年七七事變國共合作,隨二十二集團軍四十一軍孫震部出川抗日,參加過以著名的血戰臺兒莊爲首的戰役共十餘次(從未參加過內戰),戰場上奮勇殺寇,由士兵晉升爲少校營長。四八年回成都和母親成都警鐘街人氏張正清結爲伉儷,五二年轉業回家務農後,母親在大埝任教二十餘年。公乃八八年應邀爲江油市第六、七屆政協委員
讀罷這篇墓誌銘,筆者陷於思索,尤其對其中括號(
從未參加過內戰)苦思良久。劉主明老先生不僅在爲自己
蓋棺論定,而且在爲自己一生的榮辱向着什麼人爭辯着什麼。即便如此,參加過第二次國共合作的老人還盼望着第三次國共合作的來臨,並寄託着無限的希望。
劉元蜀又告訴筆者:“如果你早些時候來信,他不會
死,他就是在等待你們這樣的人。”
筆者汗顏,筆者只是一個普通人,沒有那麼大的公信力和影響力值得劉主明先生等待,但劉主明先生一直在等待誰和等待着什麼呢?
日軍攻佔南瓜店後,在五月下旬,南北兩個兵團會師,形成了一個大包圍圈。到月底,二十二集團軍第四十五軍全部、四十一軍之一二三師均全被包在這個大包圍圈中,成了在包圍圈內分散的小股游擊隊。而跳出包圍圈的,只有殘破不全、新兵參半的第四十一軍的一二二師和一二四師兩個師和一個軍直獨立團。
一二三師師長曾憲棟和副師長汪朝濂帶着作戰部隊被圍在大包圍圈,可師參謀長馬澤卻帶着一些後勤、參謀和師醫院突出來了。
師醫院院長董烈,四川嶽池縣人,一九三五年畢業於成都醫學專門學校。畢業後,到一二三師充任服務員,任命爲七三四團上尉軍醫。一九三八年徐州會戰後,孫震把自己最後一支在川部隊一二三師調上前線,爲此,一二三師成立師醫院,隨師部進入戰場。董烈被任命爲少校軍醫,負責醫院工作,並在集團軍總部醫院開辦軍醫訓練班,兼教基礎課和內科學,一直到一九四二年。
這次棗宜會戰正式拉開序幕前,在四月底醫院即已經開始收治傷員,而且逐日傷員增多。醫官們注意到,這些傷員多是彈片傷。一位頭部受傷的連長自己堅持走到醫院,他的頭骨被彈片削掉一塊,從傷口中還能看到白花花的大腦皮層和上面的毛細血管。他卻神志清醒,還問醫生:“能不能治好?”看來,兩軍還沒近距離接觸,在敵人的第一輪遠程火器的打擊中,我軍損失不小。就連醫生們也能就此作出判斷:由於我軍缺乏火炮對敵人的火炮進行壓制,前線一定非常被動!到了五月三日,在醫院裡已經能夠聽到從前方傳來陣陣的隆隆炮聲,還有敵人偵察機飛臨上空盤旋。這一切都表明,前線的戰事越來越緊。
這時,醫院已經受命轉移。醫院救治的壓力越來越大,前面的山崗上時隱時現有我軍士兵跳動的身影。師醫院已經變成了前線的救護站,根本無法開展手術,只能對輕傷員進行換藥抱扎後,填給轉移證,讓其自己到樊城的集團軍總醫院治療。但醫院裡還有二十多名重傷員無法行動,必須用擔架轉送,醫院沒有這個能力。炮聲已經臨近,醫院的所在地很快就要變成前線,董烈趕緊到師部衛生隊提出要求,請求衛生隊派擔架支援。好在師部距醫院不遠,只有幾百米。他剛跑在半道,差一點和一個人撞個滿懷,原來正好遇見衛生隊的擔架隊長跑過來。他拉着董烈問:“你們那裡需用多少擔架?”
兩人正在說話,幾架敵機已經呼嘯着飛臨上空。還沒有來得及隱蔽,就眼睜睜地看見敵機在前面向下俯衝下來,緊接着“呼”的一聲,一陣狂風掃過頭頂,飛機又向上拉起機頭。傾刻間,炸彈帶着尖叫聲就像黑烏鴉似的落下來,隨接就是轟隆隆地巨響,大地抖動、煙塵滾滾,人喊馬嘶。
眼見着敵機又再次向下俯衝下來,兩人趕快向路旁的一間茅草房狂奔而去。進房看見牆角有一張木牀,兩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齊鑽到牀下躲避。驚魂未定之中,只聽見飛機俯衝的馬達聲又凌空而下,震得耳朵發聾,隨着又是“噠、噠、噠”的機槍掃射聲,房裡頓時充滿子彈的嘯叫和飛揚的陳年煙屑塵土。幸好這一串子彈偏了一點,沒有打在這張牀上。草房的房頂被子彈掀開一個大洞,房頂的稻草傾刻滿天飛舞。
聽得飛機遠去,兩人滿身塵土爬出房來,董烈又摧促擔架隊長趕快回去召來三十具擔架運送傷員。回到醫院,看見大家正嘻嘻哈哈地相互取笑。原來這裡也是有驚無險!剛纔敵機來襲時,一位平時經常愛高戴醫帽的看護被子彈打落了帽子,頭上只擦破了一點皮。另一名穿吊襠褲的看護,褲子在下襠處被打穿兩個洞,子彈從生殖器下面的兩腿間穿過,人卻絲毫沒有受傷。因爲敵機的炸彈已投完,再沒轟炸,飛回去了。其餘的醫護和傷員也都再無人受傷。
董烈趕緊招呼大家吃早飯,大家的玩笑還沒有開夠,笑着說董烈:“你要是不管傷員,沒有碰見擔架隊長耽擱了一下,可能已和那些馬兒一道同歸於盡了。鑽牀角總比不鑽好,總算草房裡那張牀救了你一命。”董烈也說:“幸好你們兩人一個高帽子、一個大褲子僞裝得好,不然的話,一個沒了上頭,一個沒了下頭,你們兩個的寶貝都被切除了。”大家又一陣笑。
剛送走傷員,已經能聽到我軍的步槍聲和機槍聲,大家知道,醫院已經處在前線了。此時敵機又至,剩下的人趕緊躲進防空洞裡。敵機一走,師參謀部也開始向後撤退,大家匆忙上路隨着師參謀部向西朝棗陽撤走,約莫走了十來裡地,又傳來飛機的馬達聲,一架飛機突然從前面的山崗後面鑽出來,陽光下面飛的影子就像一隻大鳥伴着可怕的叫聲迅速從眼前掠過。飛機似乎發現了目標,從這夥人的頭頂飛過朝左側不遠溝中的樹林一頭就俯衝下去。董烈看見前面有一處小樹叢,立刻跑去準備俯身躲藏,卻不料裡面已經有一士兵伏在其中。看見董烈跑來,嘴裡罵罵咧咧叫董烈快走。董烈聽見他的北方口聲,心想說也無益,趕緊另外找了一個田角坎曲着身子緊貼着地面伏下去。剛一伏下,就聽見前面一聲巨響,一枚炸彈在這團小樹叢中爆炸,躲在裡面的士兵被炸得四分五裂,一條血肉模糊的胳膊從天而降,“咚”的一聲直直地落在董烈的面前!
飛機走過,董烈又擡頭向遠處看得清清楚楚,一個姓唐的軍需處參謀,正趕着兩匹馱着東西的馱馬,來不及躲藏,一團火光閃過,唐參謀被籠罩在煙霧中。煙霧散去,唐參謀已沒了蹤影。董烈頓時心悸,雙手抓緊心口:“哎呀!”一聲。話音未落,又一顆炸彈就地爆炸。煙霧散去,董烈竟驚喜地看到,唐參謀卻正從地下爬起來,追上兩匹馱馬,急急地又趕着走了。原來第一顆炸彈爆炸後,唐參謀被埋在炸彈爆炸後掀起來的泥土裡,第二顆炸彈爆炸時,竟又將他從土裡拋出來。除了一身被砸得青紫生疼,竟無一處破皮。
董烈惦記着早先送走的傷員,不知到達目的地沒有?沒想到隨參謀部又走錯了路,真是越急越出亂子。當半夜時分到達棗陽的時候,打聽到輕重傷員已經在擔架隊長的帶領連夜往樊城方向去了,這才放下一顆心來。第二天一早,新上任的師部軍醫處長李國鈞(曾是綿陽的開業醫生)一馬當先,帶了幾個人率先到樊城安排傷員,醫院仍隨師參謀部行動。
中午,一行人到了唐河岸邊,參謀長吳暢命令就地休息準備吃飯,一邊派出偵察人員朝前方瞭解情況。
飯還沒有吃完,急促的馬蹄聲已經響起,大汗淋漓的偵察人員飛馬回來報告:“前面三裡多的雙溝集已被日軍佔領,一隊日軍騎兵已經從南而北越過雙溝,沿唐河西岸向新野馳去。”
正在說話時,唐河對岸山崗上的幾處民房燃起大火,烈焰直衝雲霄,呼天搶地的號哭之聲隔河傳來,哭聲叫聲悽慘萬分。槍聲、犬聲由遠而近,敵人的先頭部隊已向我而來。
吳參謀長當即命令全體人員迅速沿唐河東岸向北撤退,力爭要趕在敵人騎兵的前頭到達新野渡過唐河,否則沒有作戰能力的後勤、醫院等後果不堪設想。大家迅速丟掉可以精減的一切東西,輕裝出發,晝夜不停,沿途又要時時避開尾隨的敵機轟炸掃射,又要密切注意敵軍的動向。還好,這夥赤手空拳的人歷盡艱辛,終於先於敵軍到達新野,最終繞過鄧縣,突出包圍圈安全到達谷城。
醫院人員疲憊不堪地到達谷城,剛休整了兩天,又奉命再赴前線。這一次接到出發的命令時,大家精神抖擻,恨不得馬上奔赴前線。因爲此時我軍已按李宗仁的佈署開始****,前軍生龍活虎,連連出擊,已經收復了襄陽、棗陽等地。董烈還親眼見到四十一軍抓來兩名日軍的中級軍官被押在樊城遊街示衆,羣衆狂呼吶喊,隔着衛兵用磚頭泥塊狠砸。沿遊街路線,破磚爛瓦丟了一地。在俘虜的身後,還有幾門繳獲來的山炮,一些士兵和一羣小孩蹦蹦跳跳又推又拉跟着走在後面。
回想起這一個月來的經歷,董烈不禁心有餘悸。隨之又不禁好笑:這次突圍真像當年劉皇叔扶老攜幼、敗走新野、趙子龍單騎救主、張飛大戰長板坡。地點依舊,人事全非,只是狼狽之中沒有心思來考證羅貫中的筆墨和發思古之幽情。
開戰前黃琪翔來二十二集團軍接任後,把他帶來的總部安在了襄陽。原來在樊城的二十二集團軍總部坐了冷板橙,閒着沒事,在參謀長陳宗進的帶領下撤出樊城,向西遷移三十里,在泥嘴鎮住下。大戰在即,大家焦燥不安地等待,擔心二十二集團軍又要落入在晉東娘子關那樣的處境,巴不得總司令孫震早些回來再開始工作。
當五月初日軍發動攻勢的時候,黃琪翔以前一次日軍對鄂西的進攻作藍本,對勢態的發展作了十分錯誤的估計,大大低估了作爲日軍主力和主攻方向的南方兵團。認爲日軍只會沿襄河向北攻擊,不會向大洪山隘口進攻和進入大洪山中心地區。殊不知兵無常勢,日本人又出新招,不僅沿襄河東岸攻擊前進,還向大洪山腹地攻擊。及至日軍佔領大洪山,並越過大洪山西麓後,黃琪翔又作了十分肯定的判斷:日軍不會越過襄河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