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寄嶠是中將,李家鈺也是中將。看見郭寄嶠的軍大衣在寒風中擺動,李家鈺已經感到今天的召見不比尋常,似有秘事相囑。
郭寄嶠接上李家鈺,稍事寒喧便坐上汽車直驅長官部。洗塵之後,衛立煌領着李家鈺走入自己的臥室內,又隨手關上門,讓李家鈺坐下來細談。衛立煌的內宅在戰區參謀部大廳的跨院內,這裡曾是當年吳佩孚鼎盛時期的建築,是吳大帥的辦公和棲息之所,很有氣派。衛立煌住這裡,一般要求接見的人都被層層擋住,最多就在參謀長的會客室中接見,是進不來的。只有很少被特別邀請的人才有可能進入這個跨院,就是長官部內將軍級的人,也得按條令通報副官處作安排才能進來。
李家鈺受到的接待更加說明衛長官有特別事要告訴自己。他在這裡先彙報了自己的河防情況,衛立煌微笑着說:“其相兄,幾年來在前線抗戰,我們配合得很好,沒有給中國人丟臉。”
久經沙場和官場的李家鈺當然會感覺到這些話都不是今天的正題,但嘴裡還是說說官樣話:“是衛長官領導有方!”
聽了這句話,衛立煌長嘆了一口氣,說:“我就是領導無方哦。”停了一下,才接着轉入正題,小聲地說:“其相兄,我這次約你來,是想和你談談知心話。”見李家鈺凝神貫注地往前湊了湊,又繼續說:“蔣先生對我不信任,早就說我親共,這都是大家知道的了。據我估計,就在這次調整中央和地方人事的時候,就要免我的職了。”
衛立煌是戰區官長,同時兼着河南省省主席。戰區長官兼戰區內第一大省省主席,是國民政府不成文的規定,可是衛立煌這個省主席卻來得不易。
當衛立煌來洛陽接替程潛擔任第一戰區司令長官時,國民政府只發表了他擔任戰區長官,沒有發表他兼任河南省主席。省主席一職由民政廳長暫代。原以爲這個暫代只是一個過渡形式,可以一代就是半年還沒有下文。衛立煌空領戰區的軍政大權,但確連一個縣長也不能撤換,讓其覺得十分尷尬。
當時和衛立煌地位相當的劉峙早就當過了河南省主席;顧祝同一九三零年就當上了江蘇省主席;抗日戰爭開始後,陳誠以第六戰區司令長官兼任湖北省主席;張治中擔任湖南省主席;李宗仁擔任安徽省主席,等等。 衛立煌爲此不僅難堪,簡直是憤怒,他不斷直接向委員長上書要求這個職務,而且還通過各種關係說項。
委員長直到覺得把衛立煌折磨夠了,吊足了他的胃口,纔在一九三九年九月由國民政府發表衛立煌兼任河南省主席一職。這差不多遲到了十個月。
這些,李家鈺都非常清楚。但聽了衛立煌即將免職,也的確吃了一驚,因爲這不僅關係到衛立煌,同時便關係李家鈺和他的四十七軍。
衛立煌繼續往下說:“在我離職之前,還有一件事可做:我想把我兼的河南省主席一職保薦由你繼任,若不願留在河南就到甘肅省任省主席!如何?這是我在離職前還能做的,離職後就無能爲力了。”
這是李家鈺萬萬沒有想到的!省主席一職歷來就是讓人羨慕的位子,對權力中人有極大的誘惑力。四川省主席的位子自劉湘死後,幾員大將爭得你死我活,還未有結果。難道與四川省主席同等地位的一個省主席一職就這樣不謀之中落到手裡?真是無爲而無不爲。
而且,衛長官在離職前能這樣對自己說,顯然也是經過一番慎重考慮的。這說明衛長官己經完全把自己看成自己人,真感謝長官知遇。
但是,李家鈺不願擔任這個省主席,他出川來是打日本人的!
於是,李家鈺搖搖頭:“衛長官,謝謝你的厚愛。我軍人一生,沒有當過行政官,還是留我在前方抗戰到底吧!”
回答得如此直率和堅定,這也大大出乎衛立煌的意外。一般人若聽到這天大的好事,即便不歡呼雀躍,也是半推半就,哪有一口拒絕的!他怔怔地看着李家鈺那張嚴肅認真的臉,然後說:“那也好,你留下抗戰到底。不過,你要注意,接替我任戰區司令長官的是蔣鼎文,他是蔣先生的心腹。此人才幹平平,但整雜牌部隊是很在辦法的。你和他打交道要格外小心!”
才得知遇又離別。李家鈺嘆了一口氣:“事已至此,我只有圓滑應付了!”這是說的實在話,有衛立煌在,他受到庇護。衛立煌一走,便難說了,對後者既不願曲意迎奉,又不能衝撞,便只有圓滑應付了。
兩人繼又談到深夜,最後,衛立煌說:“其相兄,留在洛陽過年吧!多休息幾天。你在洛陽再看看形勢變化,我們也好多談談。我這一走,我們還不知何日再見面。”
李家鈺回答道:“好,我留下,等蔣鼎文上任。
兩人握手言別,李家鈺連夜乘車到白家巷三十六集團軍駐洛陽辦事處下榻。
果不出衛立煌所料,一九四二年一月五日,軍事委員會調蔣鼎文爲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衛立煌爲軍事委員會西安行營主任。一月九日,國民政府發表李培基爲河南省主席。
衛立煌接到調任命令後,當晚只帶了兩名衛士步行來到白家巷辦事處看望李家鈺。他一進門看見李家鈺就說:“怎麼樣,果然我們要分手了!”
李家鈺正在批閱文件,沒想到衛長官深夜會來,連忙站起身來:“衛長官,快請坐!”
衛立煌坐下:“其相兄,我從今天上午起已經不是第一戰區司令長官了!”
李家鈺無限感慨:“衛長官從早年追隨孫總理起,效忠黨國幾十年,一心爲國家爲民族抗戰到底,卻遭受到委座如此的不信任,真使人寒心呀!”
衛立煌搖搖手:“蔣先生獨斷專行,信任親信早已如此,這已不足爲怪了。我走之後,其相兄要好好應付環境,保住這支抗日部隊,爲國家出力啊!”
“是呀!其相深得長官教誨,至死不悔!衛長官,今後如何打算?”
“西安是個閒差,我到任後就轉成都休息休息,重慶我是不去的。”
“到成都後,我叫成都辦事處給你找房子!”
“那好,到成都我還人生地不熟呢。”
以後衛立煌在成都賦閒二個月,直到一度出任滇緬遠征軍總司令在緬甸同日軍決戰。那時,委員長放心了,緬甸沒有八路軍和共產黨,衛立煌同他們接觸不了。
蔣鼎文上任三個月後,風雲突變。李家鈺得到他轉來委員長的電令,要他到重慶述職。李家鈺知道,這是衛長官預料的事情發作了。重慶之行危機四伏,前途實難逆料,弄不好輕則丟官,重則丟命!
這次是“進京領刑”,不同於要戴明倫乾的那種小勾當,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助自己,只有靠自己“圓滑應付”了。
李家鈺一陣盤算,帶着是集團軍總部高參徐步鑑同行。這徐步鑑是蔣介石派到李家鈺身邊的臥底,是委員長安到總部來的釘子。李家鈺知道,“圓滑應付”就要從他開始。
列車奔馳在隴海線上,一片片因戰爭而荒涼的土地不斷從眼前閃過。四月的中原依舊是嚴冬景色,嘯殺的寒風和高處的積雪,更增添了讓人憂傷的氣氛。戰爭時期,列車沒有臥鋪,集團軍總司令和高參只是在衛兵的護衛下佔據了兩排硬座,稍寬鬆一些。
望着窗外的景色,李家鈺有意無意似的同徐高參閒談起來:“徐高參,這次回重慶是同我們一起到和平路集團軍辦事處住,還是回家住?”徐步鑑的家小都住在重慶,李家鈺有意挑起這個話題。
一語中的!徐步鑑似乎有些感嘆:“總司令知道我這一年多未回重慶,很想回家看看妻子和孩子們喲。”
李家鈺連忙說:“應該、應該!家裡有房子嗎?”早就摸清了徐步鑑在重慶是租房住,沒有自己的房子。就因爲沒有自己的房子,徐高參在太太面前常受抱怨。李家鈺這是點穴位,故意問,更進一步。
徐步鑑是何等精明之人,從李家鈺的話裡已經聽出弦外之音,而且也知道李家鈺要自己同行必有求於自己。於是連連搖頭,有些可憐兮兮地說:“沒有,沒有!總司令你想想看,在重慶陪都這個地方,我這個閒職高參還買得起房子嗎?只能租兩間房子一家人擠擠算羅。”緊接着一聲長嘆。
李家鈺心領神會,知道這是在出價,要官要錢,乃故作抱歉地說:“哎,步鑑兄,你我在本軍共事多年,都怪我不知道你的困難,你又太清高不願求人。好了,這次到重慶我叫辦事處長王遠修馬上撥一幢房子,算我友誼相送,請大嫂、侄兒、侄女們早點搬過來住!”
坐了多年冷板凳的徐步鑑一聽,真是大出意外,又大喜過望。原本一路上都在盤算見着妻子如何編個謊話搪塞搪塞,既不失丈夫氣派又不失夫妻溫柔的徐步鑑一見事情突然有了轉機,忙說:“哎呀,那我先謝謝總司令!要不我太太一見面又要吵鬧房子問題!如此解決了,真是太感謝總司令了!”腦子裡已經浮現出駟馬高官、一 家人在新房內團聚的天倫之樂樣子。
李家鈺緊接着再加一把火:“我們這是朋友閒談,不必稱什麼總司令、總司令的。我早已看出來,你辦事幹練,能力超羣,又有抱負。從重慶回來後,我盡力保你出任實職。”
既解決了後顧之憂,又將得到實權,徐高參連連道謝。李總司令又說:“不用謝,重慶你熟人多,這次到重慶,很多事還要仰仗你辦啊!”
“我當然應當爲總司令效力。”如果李家鈺倒了臺,眼前即將得到的一切也必將灰飛煙滅,化爲烏有。況且,幾年來也親見李家鈺在抗戰前線的作爲,令其欽佩,和李家鈺緊緊地靠在一起也值得。
“至於在重慶的一切應酬費用,該用多少在辦事處拿,千萬不要替我儉省!”還沒有下火車,徐步鑑已經完全倒在李家鈺一邊。
兩人在西安下火車,又乘飛機直飛重慶。在集團軍辦事處內,李家鈺當着徐步鑑面向王遠修指示:“遠修,徐高參在重慶的眷屬沒有房子住。這個問題幾年都未解決,已經委曲了徐高參。現在以我的名義送一幢房子給徐高參,使徐高參安心在前方抗戰、爲國出力。還有,徐高參在重慶的一切應酬活動費不用報批,實報實銷。”
王遠修說:“一切按總司令的命令辦!”
李家鈺:“好!派車陪徐高參先看房子,然後送徐高參回家!”
李家鈺選中徐步鑑作突破口真是恰到好處。
徐步鑑的老上司是大名鼎鼎的錢大鈞,這時正紅得發紫,任着委員長的侍從室主任。徐步鑑在重慶爲竭盡全力爲李家鈺奔走,向錢大鈞送了大禮。由錢大鈞出面向委員長作出了關於對李家鈺的調查報告。報告中說,說李家鈺通共之事,實際是在抗戰初期與八路軍在同一地區共同作戰,是友軍之間的聯絡和配合,不能算是通共;說他多次殺害軍統特工之事,也查無實據,或爲誤傳。
而且錢大鈞還進一步對委員長說:“我國府軍政機關均在四川,輕率罰處川軍中的高級將領,於我不利啊!”
蔣介石聽了,沉默不語。聯想到一個月前,當衛立煌出任滇緬遠征軍總司令來面領機宜時,也對自己談到李家鈺。他說:“李家鈺在前線兢兢業業作戰,幾年之內僅回過一次家,真是枕戈待旦。這樣的將領務請委座重視,勿聽信謠言。”
這次蔣介石召李家鈺述職,原本打算要以違反“限制異黨活動辦法”加罪李家鈺。經過一番折服,這樣一來改變了初衷,轉而安撫。
李家鈺應召來到委員長官邸,委員長的第一句話就問:“安夫人好嗎?”李家鈺連忙站起身回答:“謝委座關懷,安淑範還好!”
這一問一答讓李家鈺如釋重負。因爲,委員長一問部下的夫人好,就是表示對此人好感,短時間內再無危險。這是委員長以下的人都知道的,常用以揣度委員長的心思。緊接着,李家鈺又彙報了這幾年作戰的情況,以及部隊傷亡、敵方傷亡以及繳獲等情況。彙報中,委員長不斷點頭,最後說:“好,好,好,你在前線是努力的!我再撥十四軍張際鵬、十七軍高桂滋歸入三十六集團軍建制。這樣,加上你的四十七軍,你這個集團軍就有三個軍了!好好作戰!”
李家鈺回到辦事處時,侍從室又有人來,說:“委座送李總司令一部吉普車並連同司機,另外還有二十支柯爾提手槍!”
一場危機煙消雲散!但李家鈺不敢在四川久留,坐上自己的臥車,帶上委員長的聵贈,過家門而不入,賡即返回前線。
回到河南,戰區長官蔣鼎文看見李家鈺受到委員長的優待,也對他另眼相看,讓他回來就擔任這一期戰幹訓練團主任。還學着李家鈺派兵過河打游擊的方式,成立了個二百多人的遊擊總隊,聘請李家鈺總部參謀李卓夫擔任副總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