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十)
月光透過風的罅隙落入人間,大地被蒙上了淺淺的銀白,如輕紗般,覆蓋着。
已是入夜,街道上大多已經安靜下來。然而今日卻不同以往,大街上盡是歡樂的人羣。喧囂的吵鬧聲與歡快的笑鬧交雜着,偶爾有婦人訓斥幼童不該亂跑的聲音,溫馨祥和的氣氛顯露無遺。
小城盛產一種名爲六月菊的花卉,此花花形碩大,顏色明豔,花瓣層層疊疊如由登天之勢,是以十分受到人們的喜愛。而今日正是六月菊豐收的日子,勞累了一天的人們享受着勞動與採收的喜悅,在夜色降臨時終於可以歡快的大肆慶祝了。身體聲的疲累在這一刻彷彿消失的無影無蹤,每個人臉上都是笑意融融,就連平日裡被要求待在閨閣裡的小姐們也被允許在這個日子出來見見世面,興許還能遇到什麼鐘意的少年郎君呢!
夜色朦朧中,花街這裡卻愈加熱鬧了。比往日更甚的人羣,讓整條街道都充滿了濃烈的曖昧氣息。別看小城不大,但也卻是在南方經濟脈絡上極爲重要的一環。南北客商們,在這一日總會聚集在一起,享受着美酒美景,談談生意,帶着愉悅的心情和滿載的馬車離去。
到了這樣的日子裡,樓子裡的姑娘們都要使出渾身解數,儘量大賺一筆。這慶典要持續三日,可這賺的錢可比平日裡要多上好幾倍呢!
花街上空漆黑的夜空中飄着幾盞冉冉上升的天燈,搖曳的燈火爲這節日增添了幾抹溫暖的味道。街上綿延而去,掛着一排排顏色明亮的花燈,微紅的光落在灰白的路面上,平添幾分豔麗的姿色。平日裡花街上盡燃燈火,而這隻在年節才能見到的喜慶燈盞卻儼然已經成爲此地花街的特色。觀看着花燈上精心繪製的各式六月菊,便只覺燈下的女子姿容更甚。
沿街而望,大大小小的青樓將這座並不太長的街道給擠得滿滿的,而這其中便有一座三層高,一眼便能看到的青樓。此樓外觀典雅,門口並無任何衣着輕薄搖曳生姿攬客的妓子,只有兩座黃銅透亮的孔雀昂首嘶鳴。樓上掛着一張匾額,但卻無字。
夜間生意時,兩扇硃紅大門便對街敞開,不多時便有絡繹不絕的人潮涌動着。這樓子在這街面上年頭已久,旁的青樓雖有心一爭高下,但也有心無力。這無字樓中,隨便拿出一位姑娘擱在她們樓裡,便是花魁的架勢。她們即便想比,也難以拿得出這麼多的絕色佳人啊!好在這樓子姑娘有數,接待的客人也就有一定限制,不然旁邊這幾家可真要關門大吉了。
夜色的喧囂很快便降臨在這條街上,同外面熱鬧的人羣一起,男人們興致高昂,三三兩兩,滿面紅光朝既定的目標而來。
忽然,有一匹棗紅快馬自遠處而來。噠噠的馬蹄聲蓋過了街道上吵鬧的聲音,一路飛奔而來。行人見這騎士洶洶而來,忙後退躲避。棗紅馬奔跑至一座青樓前,這才停下。而這座青樓赫然是炙手可熱的無字樓,雖然這裡的鴇娘更喜歡稱這兒爲青樓。
無字樓今日也順從慶典張燈結綵,宛如過節一般熱鬧,來往客人絡繹不絕,臉上都帶着彼此心照不宣的曖昧笑容。而這騎士的到來讓正要進門的顧客一愣,下意識後退一步。
來人分明是名女子,偏麥色的膚,紅脣的嘴脣,一雙深棕色的眼眸平靜無波,而這女子竟然還是一副冷漠到極致的神情。不修邊幅的模樣讓人側目,她更是一襲男裝,這般大刺刺站在青樓門前,難免不會讓人浮想聯翩了。
略微平淡的細眉輕輕打了皺褶,平整的額起了小小的波瀾,女子抿了抿脣,骨子的冷意讓人不敢逼視。有平日裡好事的紈絝子弟此刻也是悄悄後退,生怕惹了這女子背後束着的一柄重劍。
這女子擡眸看了眼無字樓,胸脯起伏了下,似乎是下了某種決斷一般。她翻身下馬,同時將馬身上搭着的一個麻袋拖拽下來抗在肩頭。而叫人不敢相信的是那麻袋分明有着人的淡淡輪廓,看嬌小身形不是名女子,便是名稚弱少年。
有人暗忖這女子莫不是要將什麼人賣到這樓子裡,這青樓裡的姑娘們自願的可都在少數,大部分都是被哄騙而來,或被人販子拐騙至此。雖本朝嚴謹非法買賣人口,但對於這等地方,官府一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這女子好生大膽,竟然不通後門,反而從這正門瀟灑而入。
她的馬就被仍在大門外,也不找人照看,甚至連找個地方拴馬都沒時間似的,她這就不怕馬兒自己跑了或者被人給偷了去。
有人這般想了,但也不敢輕易動手。畢竟這小偷小摸不過爲市井之徒,這女子腳步清淺,落腳有力卻無聲,呼吸吐納都極有規律,有心人一眼便能看出。所謂的江湖人大概便是如此,他們可犯不着因爲一時的金錢誘惑而與這些神秘的劍客俠客們爲
敵,畢竟錢財再重要,也不敵自己的小命啊!
邁入無字樓中,便又是一番景象了。不似路過的青樓中看到的淫/奢情景,這裡幾人分坐一桌,喝着小酒吃着酒菜,興致盎然的欣賞着臺子上表演的歌舞。姑娘們斟酒淺笑,纖腰素素,往來客人間。至於這想親個小嘴摸個小手的倒也可以,只是若有出格之舉便會被暗處守候的打手們請出樓去。這無字樓可有規定,若要快活儘管可以尋以房間盡情享受。但若在這樓子的大面上弄出什麼來,可是絕對不允許的。你自己願意讓別人去看,旁人還怕髒了自己的眼睛呢!
當然這無字樓在花街上出現伊始因爲這條規定可是惹了不少身家顯赫的,叫囂着要給鴇娘好看,但最後卻不了了之了。久而久之人們也就看明白了,感情這無字樓後面可是有着一座大大的靠山啊!後來即使因爲不情不願,但因爲這樓子裡的姑娘們確實貌美,漸漸的也就習慣了。
女子扛着人形物體一路暢通,但邁入第二道門檻便被兩雙大手給攔了下來。“這位客人,若是談生意的話,還請從後門進入。”這也是青樓裡秘而不宣的規矩,哪家買個姑娘還要大肆宣傳的,雖然上面有意放水也不能刻意讓人抓住把柄不是?
“讓開!”女子冷漠,聲調亦然。
攔着她的正是這無字樓中的打手,兩名彪形大漢互看一眼,哈哈大笑。“哪裡來的小妮子,竟然如此囂張?!”
女子眉尖顰起,冷冷道:“若是受傷死掉,可不要怪本護法狠毒?!”空着的一隻手去夠背後揹着的重劍,蓄勢待發。
大漢們亦然冷冷一笑,神色頗爲不屑。這年頭不論離家的少男少女們都喜歡攜帶兵器,莫不是以爲這般便能成爲什麼大俠客不成?
女子怒目,冰冷的視線掃射兩人,似當兩人已是死物一般。但她的眼中更多的則是被壓抑下的殺氣,主上交待給她的任務必須完成,且這裡可不是她隨便能招惹的。若是被那人不快了,可是要……
雙方正在對峙間,忽聞一道嬌媚的女音飄渺而來:“喲~今個兒是什麼風啊?我這樓子裡這般熱鬧,竟連左大護法也給招了來呢!呵呵。”銀鈴般的笑聲悅耳動聽,足以勾動任何一個男人魂不守舍。
伴隨着一股清淡的花香襲來,一名紫裳儷人已旖旎而來。如夜色將至的紫包裹着她玲瓏有致的嬌軀,輕薄的紗裙宛如沒有重量一般,每一步便輕輕飄起,如雲絲婉轉。外罩一件顏色同色,卻顏色略淺紗衣,線條優美的鎖骨自半敞的領口露出,柔美的線條行走間更是美妙。裙襬折褶般似翻花在鮮花裡的蜜蝶,拖曳在身後,波浪似的起起伏伏,盪漾心絃。
三千烏麗青絲以紫色珊瑚釵束起,僅餘一縷垂在後頸,繞着纖細的肩頭搔弄着右側鎖骨的起伏之態。蝴蝶簪綴紅綠彩寶石各六枚,隨着金絲掐成的蝶翅微微顫抖。猛看去,倒像是一隻蝴蝶在堆雲似的髮絲間展翅欲飛。鮮紅的脣脂勾勒着魅惑的櫻脣,秀挺的鼻樑上是一對勾人心魄的眼兒,忽閃忽閃好不魅人。柳眉彎彎,額上有梅瓣飄落,更添一絲媚態。這梅花妝襯得女子雙眼更加透亮,眼波流傳間美豔絕倫。
這女子踏着雙金絲香履,輕柔踏着猩紅色地毯,足音清淺。然,當這女子出現的一瞬間,四周彷彿突然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隨着女子的一舉一動,彷彿她就是天地間唯一的色彩。別看這女子不過二八模樣,卻正是這無字樓的當家人,整條花街都不敢招惹的人物——魅姬。
不知道這魅姬是否她真實姓名,但這美豔女子突然出現在花街一角,爲這裡帶來了無字樓。平日裡相見她一面怕是比見京城那位最尊貴的男人也難,曾經有人不相信此傳言,想要以高價謀得此女不得,便以打算以武力脅迫。但第二日卻被人發現整個人被剝光了,渾身青紫,更有數道鞭痕紅得嚇人,尤其股間更是狼藉一片被丟在亂葬崗上形容憔悴。等到發現後,人已經廢了。雖然並無證據認爲魅姬便是這背後之人,但心照不宣的魅姬已經成爲不敢招惹對象上的首要人物。
然這今日又是什麼特殊日子不成,不過一個豐收慶典便引得魅姬一襲華衣美妝施施然露了美顏。再說來這門口的女子又是什麼身份,不見她衣着華麗,粗布青衫,發上也無值錢飾物,一柄木釵還形制古怪,竟惹了魅姬垂青不成?且聽魅姬話中忖度,這二人似乎早已熟識?
衆人雖未開口表達任何願望,但一雙雙好奇的雙眼已經將他們的心事表露無遺。
魅姬踏月而來,宛如最美豔的妖精,紅脣輕啓,素手微揚。“讓開,沒看到貴客臨門嗎?!”
兩名大漢被這雙美眸一瞪,背脊生寒,一股寒意激得他們面色蒼白,身形搖搖欲墜。略顯倉惶的朝魅姬告了退,便閃
進不遠處的大紅立柱後面去了,但那壯碩的身形去哆哆嗦嗦,似被驚嚇到了一般。
魅姬緩緩收回看向大漢們的視線,輕移蓮步,慢慢靠近女子,脣角浮起一絲清淺的笑意。在無人注意到的地方,她湊近女子耳畔小聲說:“阿慕,別來無恙啊~魅姬甚爲想念呢!”丁香小舌舔了舔嘴角,似想念着什麼美味一般。
“離我遠點兒!”女子怒道,細看下會發現她的縮在袖口下的手指正微微顫抖着。
見女子生怒,魅姬擡手捂嘴輕笑了下,只道了聲:“隨我來吧!”轉身便向旋梯而去,再聽到背後陡然鬆懈下來的呼吸,魅姬眼波盡是笑意,一時間媚態橫生,有不敵欲/望的男客鼻血橫流,雙目呆滯。見此,魅姬脣角更彎,纖細腰肢宛如水蛇搖曳,讓人對着她妖嬈的背影徒留在地只能吞着口水。
豐滿的臀/部隨着她的步伐一動一動,前胸略微清透的紫紗衣裙下能看到一截怯怯露出的月白肚兜,呼之欲出的雪白雙峰偶爾蕩着圈圈,在肚兜勾畫水紋的一角露出一截,便又蕩着晃着消失不見了。
左慕緊了緊肩頭壓在麻袋上的手掌,目光微暗,最終泄憤似的咬了咬牙,才踏着大步追了上去。
待到二人都消失在二樓的轉角處,衆人才收斂目光,但心裡對這一幕已經銘記在心。
一雙塗着豔紅竇丹的白皙手掌推開一扇緊閉的雕花木門,上好的黃花梨只被做成兩扇門板,不知該說是財大氣粗,還是見識不凡。門扉被輕輕開啓,淡淡的,同魅姬身上相同的花香便鑽進了空氣中。此處乃無字樓中的第三層,無關人員一律不可靠近,否則死傷自負。自打見識過魅姬的手段後,自然沒人會懷疑她的話,因爲同樓下的喧囂相比,這三樓真是幽靜異常了。
長長的輕紗垂蔓自樓頂翹角出飛出,將四方的秀雅木欄遮蔽的嚴嚴實實,卻隱約能自二樓的一角窺到這樓上的一縷風姿。樓上無人,只有武力非凡者能感受到這與衆不同的氣氛。這裡不是沒人,而是所有的人都藏在暗處,宛若從不存在一般。而魅姬一名經營着青樓的老鴇卻擁有着如此不凡的屬下,這身份則就耐人尋味了。但因爲三樓的特殊性,這裡的秘密卻一直無人知曉。
左慕一踏上樓梯,便感到了從四處而來的壓力。眉頭皺起,腳下生風,追着魅姬的腳步便過去了。
魅姬甫一進門,緊接而來的便是左慕刻意的腳步聲。她脣角翹起,拎着裙襬在圓桌旁坐下。纖長的手指拎起一隻紫砂茶壺,爲來人斟滿了琥珀色的熱茶。
左慕進來後便反手關了門,神情戒備看着魅姬,並未坐下。
“怎麼?便這麼怕我嗎?”魅姬開口,一如既往的嬌媚嗓音,微微揚着,讓人心底癢癢的很。
可左慕畢竟是女子,聽到她開口,不僅沒有愛慕之情,反而鄙夷的看了她一眼。“我不是你的那些男人,別沒事兒找我發騷?!”
魅姬並未計較她的粗言粗語,淡淡一笑,似看待着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左慕被這雙眼看的面色微紅,窘迫的轉過頭去,冷冷道:“主上有任務給你!”
“急什麼,你這一路上過來想必也渴了,不如坐下喝杯熱茶吧!”溫柔的聲線帶着淡淡的關心,讓人無法拒絕。
但左慕並沒有如她所願,反而是踟躕不前,神情更加戒備。她開口,聲音依舊冰冷,甚至還有些不耐煩:“魅姬!別和我說那些沒用的,你以爲我上過一次當,還會有第二次嗎?!”拳頭握緊,呼吸急促,眼神裡更是怒氣一片。
魅姬怔了怔,訕訕放下捧在手裡的茶盞,幽幽的嘆了口氣說:“你還是在怪我?!”
左慕不語,但眼中的怒氣卻多了一份恨意,以及一絲沒來得及掩飾的羞惱。
“若不是那次我戲耍於你,你也不會……”
“閉嘴!”左慕怒吼,嘶啞的聲音破落而出。她瞪着一雙眼瞳,一字一句道:“魅姬,此事就當從沒有發生過!你以後莫要再提?!聽到了沒!!”
魅姬眼神中閃過一絲愧疚,在看到左慕似乎是紅了的眼眶,終於無奈的點了點頭。“知道了,那夜什麼都沒有發生。”
聽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左慕這次放下心來,額上的冷汗已經滴落鼻間,面色也略有蒼白。見她這般魅姬咬緊下脣,攏在袍袖下的指尖幾乎要掐破手掌,心中的後悔與自責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壓垮一般。年少時的輕狂鑄就瞭如此大錯,更別說面前這個人曾經是和自己同甘共苦,以命相許的至親好友啊!
斂下眼中的失神,魅姬面容一整,似什麼事都未發生過一般。“說罷,主上派你來何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