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十一)
清晨,夏侯飛霜是在一陣熟悉的氣味中醒來的。
蹭了蹭柔軟的枕頭,她掀開被子,看着屋子裡熟悉的場景,笑了。但沒一會兒,她的笑容就垮了下來。無論這裡多麼熟悉,哪怕匾額上依舊寫着夏侯府幾個字,但時光已變,她也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她了。而這裡,雖然一草一木都沒有改變,但卻遠遠沒有當初的那種感覺了。
思及此,她不禁有些寂寥,忍不住唏噓。
這錯過的終究無法再回去了。
“公子,您起身了嗎?”
門外清脆的語調讓夏侯飛霜一愣,揚聲道:“起了,進來吧。”
四名丫鬟端着洗漱用品,輕柔走了進來。看到榻上坐着的俊美‘男子’,都不禁面色微紅。
“奴婢伺候公子洗漱,不知道您要穿那件衣服呢?”
夏侯飛霜看着她打開衣櫃,裡面擺滿了自己曾經的衣袍。“諾兒這孩子……”不僅這屋子保持着原樣,甚至連自己的衣袍都完好無損。“拿那件青色的袍子給我。”
小丫鬟對這裡不熟,稍稍翻/弄了下,果然看到一件青色衣袍。摸着細膩的觸感,不禁讚歎。果然是主人穿的衣服,這料子就是好。聽說這名公子纔是這宅子真正的主人,難怪這衣袍的質料比夫人和老爺穿的還要精緻呢!
夏侯飛霜到不知道僅僅是一件衣袍,就讓個小丫鬟想東想西去了。她自經商那一日起,就是爲了給自己富足享受的生活,只有這樣才能更好的忘記以前的事。以至於,無論是吃的用的,住的還是行的都是最好的。甚至毫不誇張的說,就連宮裡的皇帝都不一定能比得上自己!她享受着自己的財富,也從不掩飾自己的財富,卻從來不會炫耀自己的財富。
這件青色的衣袍看起來普普通通,卻是冰蠶絲製成,冬暖夏涼,是自己最喜歡的衣袍之一。任丫鬟幫自己褪下昨夜穿的皺巴巴的衣袍,換上了這件舒服的衣袍束好腰帶。
洗漱過後,夏侯飛霜才發現天色尚早。東方的天空還微微泛白着,天邊只有一點淡淡的金光。
“我隨便逛逛,你們不必跟過來了。”
風有點兒涼,但還不至於讓人覺得難受。夏侯飛霜聽着輕輕的風吹着樹葉的聲音,忽然想起在江城時自己的房間前有幾叢冬青樹。也是在這樣的天氣裡,尤其是在夜晚的時候,樹葉總會簌簌想響。
“待得不習慣嗎?是因爲離開太久了嗎?”
“大約是離開太久了吧。”
“呵呵,我想也是呢!肚子餓不餓,我沒想到你也會這麼早起身。”
“也許,是真的不習慣了吧。”夏侯飛霜說着這句,將視線投向悄然無聲出現在自己身邊的男子。“那麼,你呢?又是爲什麼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
“我想,大概是因爲我正在睡夢中,忽然聽到有人在呼喚我吧!”
夏侯飛霜失笑,道:“沒想到咱們也能有如此溫和談話的時候。”
“是啊,”他說,看着她柔軟的表情,笑了。“因爲你從來沒有便不打算和我多說一會兒的。”
夏侯飛霜閉了閉眼,沉寂了一會兒,看着他說:“小竹,你要知道,在你抱着那種心思的時候,我又怎麼能和你心平氣和呢!”
這個貿然出現在她身邊的男子正是蕭逸竹,他今日一反常態穿了件白色的衣袍。長髮整齊的被一頂白玉冠束在頭頂,兩綹頭髮自然垂在肩上,隨着微風輕輕擺動着。他的眼神專注,狹長的鳳眸中只有一個人的影子,那人一襲青色衣袍,如初春樹林中的霧靄,淺淺的似乎隨時都能隨着風消散掉。
“你呢,你又是怎麼看待我的這種心思的。是因爲噁心,所以不想承認嗎?”蕭逸竹直直看着她,不允許她的眼神有一絲躲避。
但饒是如此,夏侯飛霜依然別過頭去,那冷淡的聲音順着風慢慢送入他的耳朵裡。“小竹,你還太年輕了。等到日後,你會遇到一個適合你的女子。你們會很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也許會一對可愛的兒女。到那個時候,你會發現當初的這段感情是真的很微不足道,所以……”
驟然的懷抱打斷了她未完的話,夏侯飛霜看着環在自己腰上的手臂,無奈的嘆了口氣。“小竹,別這樣。”
“不!”他倔強的說,甚至將攬着她的手臂更加緊了緊。“你不要總以這種理由拒絕我。我不是小孩子,不是那些十七八歲的少年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我是蕭逸竹,我等了這麼多年纔等到一個讓我想要相守下去的人,我絕不放手!你根本就不懂得我想要什麼!”
夏侯飛霜無奈,她的眼神甚至像看着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只是由於背對着蕭逸竹,並沒有被他看到而已。“那即使我給你你想要的呢!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我是名義上的父親,若咱們兩個真的在一起的話,你讓我怎麼面對別人的眼神!即便不說這個,咱們之間所相差的幾十年的距離!你有想過嗎?我會比更加早的離開這個世界!你……”
“不要再說了!”他低吼道,想到那些人會拿各種異樣不屑的眼神盯着她看,他就覺得心痛難忍。“我會學着放手的,你……”他艱澀的說,緩緩的鬆開了環着她的手臂。“你不要將這件事擱在心裡。”
聽着他難過的聲音,夏侯飛霜其實比想象中要難受。但她強硬的要求自己,一定不能任兩個人淪陷下去。“小竹,你這樣我就放心了。”她無奈說,聲音中滿是疲累,卻已然是鬆了口氣的模樣。
她並沒有回頭,只是看着樹葉枝頭搖搖晃晃被微風吹落下的微黃落葉,道:“我一直相信着,時間能改變一切。”
蕭逸竹並沒有說話,但夏侯飛霜相信他自己終究會想清楚的。他們之間這樣的感情本就不該存在,讓世人詬病的亂/倫之情。“我先走了……”頓了頓,她開口說。蕭逸竹並沒有阻攔她,她便當他是同意了。離去的腳步沒有一絲改變,優雅的像沿着畫好的圖形穩步行進。
站在原地,蕭逸竹看着那熟悉的背影,忽然垂首笑了。
“主上……”
擔憂的聲音在他耳邊想起,眼前出現了一塊滿是脂粉香氣的手帕。蕭逸竹怔了怔,諷刺道:“怎麼?以爲本教主受不住打擊,像小孩子一樣哭了?”
紫裳儷人難堪的收回帕子,看着他擡起頭來,露出一張滿是冷意的雙眸,奇怪道:“主上,你是什麼時候發現我來的?”
“我倒想問問,你是何時發現我們的?”
這儷人正是佑羣,此刻哪怕臉上輕敷脂粉,依然一臉慘白。他毫不猶豫的,噗通一聲跪下,口口的全是自己的過錯。“主上,是屬下逾越了。請主上責罰,佑羣絕無話說!”
蕭逸竹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道:“起來吧。本教主沒有說要罰你。”
佑羣戰戰兢兢的看了他一眼,才小心的起身。
“說說看,你是怎麼發現的?”
佑羣有些爲難的看了他一眼,待看到他眼中的警告後,才猶猶豫豫道:“起先屬下也沒有在意。畢竟,這兩個人單看去,沒有人能相信這是一個人。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連舉止性格也都完全不同。只是屬下漸漸發現,在有時候會發現面前的這個人很是眼熟,也是觀察了許久,才肯定的。只是,”他頓了下,看着蕭逸竹皺眉道:“主上您真的打算……”他跟在主上身邊已久,哪裡看不透他嘴上說着後悔,但眼裡卻全是勢在必得。怕是,教主夫人是讓哄騙了吧!也難怪,這段感情卻是讓人爲難,她那麼輕信主上倒也情有可原了。
“佑羣,我一直看的沒錯。你果然是個聰明的!”
“主上,您謬讚了。”佑羣小心翼翼的謝過,偷偷瞄了眼他的表情,心裡很是不安。
“那麼,你認爲我會怎麼做?”他冷笑,目光灼灼的盯着面前一臉不安的男子。“佑羣,你應該知道我的。沒道理,本教主會將到嘴的獵物捨棄掉啊!”
“那您剛纔果然是欺騙夫人了?”
蕭逸竹莫名的微微一笑,回道:“佑羣,你果然很聰明啊!”
“……”佑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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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夏侯飛霜告知慕容諾兒她會留下來過中秋,這讓夏侯府立刻投入到了一陣緊鑼密鼓的忙碌中。
中秋節需要準備的物件生怕有缺了少了,哪怕過年的時候都沒有這麼斤斤計較過。對於好奇的議論,也被慕容諾兒狠狠的鎮壓下來了。這都什麼時候了,不抓緊準備過節的物品,天天嚼舌根也不嫌累得慌。
看着府裡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夏侯飛霜微微一笑,抱着懷裡的小人兒坐上了自己的膝蓋。“若念,想玩兒什麼啊?”
五歲的趙若念眨了眨一雙微微上挑的黑色瞳仁,鼓着小嘴,拍着手掌開心道:“念兒要玩兒飛高高,好高好高!”
夏侯飛霜溫柔一笑,道了聲“好”,便帶着這小人兒如飛鳥般穿梭在花枝樹杈間。
“哈哈哈,好好玩兒!”
沒有被這種驟然失重的感覺驚嚇到,粉紅裙裳的女童一臉笑容,顯然開心極了。她叫着,唱着自己瞎編的不知名的曲子。
夏侯飛霜聽着古里古怪的曲調,臉上愈加柔和。
趙若年看着自己的姐姐在‘大哥哥’懷裡開心的模樣,不平衡的撇了撇嘴,小聲說了句:“偏心!”哼!等他們一會兒求着他玩兒,他也絕對不答應!他別過頭去打算不看的,但耐不住心裡的羨慕,一雙大大的眼兒盯着花叢中飛舞的兩人,小嘴都合不攏了。
真好,他也想飛啊!
“若念,你先下來。我去讓弟弟也玩一會兒,好不好?”夏侯飛霜溫柔耐心的問着趙若念,一張秀美的容顏在陽光下美好的不可思議。
趙若念人雖小,心思卻不少。她歪了歪頭想了會兒,點了點頭:“那好吧,反正我是姐姐。”弟弟已經被自己欺負的夠可憐了,自己就大發慈悲一次吧!孃親說了,女兒要嬌養。男孩子嘛……當
然是被女孩子奴役的!
夏侯飛霜雖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但看着她嘰哩咕嚕轉個不停的眼珠子,心知肯定是在打什麼壞主意。“若念真乖!”她微笑着,不禁心想這孩子像誰呢?諾兒小時候可不是這個模樣,難道是像了趙恆?(在外巡視鋪子的趙恆無端的打了個噴嚏,惹來夥計們的一陣關心。揉着鼻子,他看了看天色,決定明天加件衣服。)
“若年,你也想玩兒嗎?”
溫柔的笑容簡直能將你冰冷的內心都融化了,更別說趙若年這麼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了。他呆呆看着那張秀美容顏,嘴角都裂到一邊去了,哪裡還記得自己剛纔在心裡說的話。
“來,若念……我陪你去玩兒吧!”恢復了夏侯飛霜的身份,在這個自稱和稱呼上還真是麻煩的很。被兩個小孩子叫“爺爺”,聽來就覺得恐怖極了。手指捏上孩童瘦小的手臂,攬着他趴在自己的肩頭,夏侯飛霜運起,一下子便飛上了樹頂上去。
看着花園裡歡聲笑語一片,慕容諾兒彎着嘴角,眼神柔和。
“阿姐。”
“嗯?”慕容諾兒回頭,微笑。“小竹,有事嗎?”
蕭逸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後,說:“是有點兒事情的。阿姐,找個安靜的地方咱們談一談吧!”
慕容諾兒不明所以,隨着他來到了蕭逸竹曾經居住的小院。這院中平日裡不會有人看守,甚是安靜。慕容諾兒坐下後,便聽到蕭逸竹開口說:“阿姐,我打算娶了她?”
“娶親,是好事啊!”慕容諾兒皺眉,不解道:“上次你不是遞了請帖給我,說你要娶一名叫褚安安的姑娘嗎?”她笑了笑,說:“我當時見到那個姑娘時,還以爲是見到爹爹了呢!沒想到這世上真的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啊!”
看來阿姐並未聽說婚禮取消的事。
蕭逸竹計上心來,微笑着說“是啊,我心悅那姑娘,所以着急的將人娶進門呢!”
“怎麼這次沒有帶弟妹一同回來呢,你若不說,我都忘了呢!”慕容諾兒嗔了他一眼,語帶責備說:“該不會是你剛將人給娶進門,就冷落了人家吧!”
“怎麼會呢!”蕭逸竹搖了搖頭,無奈笑道:“我疼她還來不及呢,怎麼會冷落她。”
“那爲何……”慕容諾兒不解。
“阿姐,你不明白。你知道安兒是誰嗎?”
“不是你媳婦兒嗎?”慕容諾兒一頭霧水,下意識回道。
蕭逸竹微笑,眼神略帶苦澀。“阿姐,安兒並不僅僅只是安兒而已啊!”
“小竹,你都把我弄糊塗了!”
“阿姐,安兒其實是……是爹爹。她是褚安安,也是夏侯飛霜!”
“什麼!”慕容諾兒騰地一下起身,動作之大,險些摔倒。“你是睡糊塗了嗎?爹爹和你媳婦怎麼能一樣呢?!”
“是啊,怎麼能一樣呢!可是,她們偏偏就是一個人啊!”
“等等!”慕容諾兒揉了揉額角,蹙眉道:“你真的把我給搞混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於是,蕭逸竹就將同褚安安的相識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當然這其中不乏添油加醋的美化。
他說完好久,慕容諾兒纔回神。她的臉色微白,但眼神卻是清醒的。“所以你的意思是說,在爹爹失憶的時候將自己當作了褚安安,然後你們兩個人……在了一起。然後,她又想起來了。所以說,爹爹其實是個女人?!”她猛地一拍腦門,驚呼道:“怪不得娘臨終前說她有一件事十分對不起爹爹,原來就是這件事啊!”
好在她雖然激動,但也忘記這其中的關係利害。“既然如此,你打算怎麼辦?”
蕭逸竹神情苦痛,他定定看着慕容諾兒的眼睛,語氣悲切。“阿姐,你說我該怎麼辦?我真的不能沒有她啊!安兒明明也是在乎,愛着我的。但當她成了夏侯飛霜時,她就無法正視這段感情了!”
兩邊都是自己的親人,慕容諾兒自然不想看到任何一方受傷。斟酌思量了半晌,她才終於艱澀的說道:“小竹,你長大了,自然有自己的想法。無論你做什麼,阿姐都是支持你的。但你也要保證,絕對不能傷害了她,不然我肯定不會放過你的!假若你們兩個真的在一起了,你放心一切事情都包在阿姐身上,阿姐肯定幫你解決的圓圓滿滿的!”
“謝謝阿姐!”蕭逸竹終於笑了起來,神情也略顯輕鬆。“阿姐,我想要自己呆一會,好好想一想如何挽回她的人。”
“真是!”輕輕戳了戳他的額頭,慕容諾兒嬌笑道:“真是有了媳婦忘了姐姐!好了,我不打擾你了,你一個人自己慢慢想吧!”
“阿姐,我就不送你了。”
“知道了,小白眼狼!”
看着慕容諾兒走出院落,蕭逸竹臉上的微笑忽然隱去,眼神中滿是自信。他擡頭凝視着刺目的陽光,無聲道:“安兒,你所說的問題我會讓它們全部都不成問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