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二)
這好端端的喜事生生變成了一出笑話似的接風宴,每個人表情各異,卻也不敢表露。但相信,從今天以後,怕是這全江湖都要議論這古怪非凡的婚禮了。
整場婚禮上,除卻先前蕭逸竹露面過,隨即便再也尋不到一絲蹤跡。若不是這滿屋子的紅紗喜字,還真當這婚禮從未出現過一般呢!
佑羣握着酒杯,一臉的鬱悶。戳了戳身邊的人,百思不得其解道:“我說男人婆,咱們家主上該不會是這裡壞掉了吧?”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意思十分明顯。
左慕一襲青衣,倒是綰了個整整齊齊的髮髻,頭上也沒再戴那個不倫不類的木釵,連豐滿的胸房也束的緊緊的。哪裡仔細去看,也只能會以爲是名英俊冷清的少年男兒。
漫不經心夾起一塊雞肉丟進嘴裡,左慕嘲諷一笑,不屑道:“你哪天傻了,咱們主上都不會傻掉!”這言語中的鄙夷,讓旁邊坐着的賓客不由向旁邊側了下身子,免得真的戰火燃起,被殃及池魚。
出乎意料的,佑羣並未惱怒,甚至眼裡連一絲不快都沒有。他煞有其事的摸了摸自己的臉蛋,意有所指道:“果然是男人婆,這腦袋就是好用啊,連比喻都聽不出來,真是有趣啊有趣!”感情並不是無動於衷,而是暗自諷刺呢!
左慕擡眸,皺眉看了他一眼,斥責道:“也不看看是什麼地方,有些話能在這兒說嗎?”真當她是傻了不成,聽不出他中的含義。
佑羣一愣,眼角細看去,果真有不少豎起耳朵,就等着聽一些浮雲教秘聞的來客們。看來這麼多日子裡,自己對左慕的印象已經固定在了那裡,竟不知她什麼時候這般有腦筋了。訕訕一笑,捏着酒杯當真不說話了。
旁邊衆人見無戲可看,紛紛將注意力挪回到桌面上。想這浮雲教確實富足,這酒席上的菜色不少都是稀罕物呢!
落雪閣內,蕭逸竹並沒有換去那身喜服,便這麼坐在桌旁,手上拿着一杯已經冷了掉的茶,喜怒不知。
在他對面,白衣公子小口吃着桂花糕,神情甚爲滿足。
“你……”蕭逸竹嘴脣蠕動了下,艱難的吐出一行字來。“都想起來了。”
白衣公子擡頭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毫無慌亂,神情也很是溫和。“想起什麼?怎麼小竹說的話,我都聽不懂呢!”眼看着握着茶盞的手骨節泛白,白衣公子眼底閃過一絲冷意,繼續說道:“這麼多年不見了,小竹該不是是忘記我這個父親了吧!”
“住口!”蕭逸竹忽然站起身來,兀自大吼道。
白衣公子便坐在他對面,不小心被潑了一身的茶水,好不狼狽。
眼裡閃過一絲懊惱以及關心,蕭逸竹握緊雙手,冷冷的看着面前之人,正要開口。
“嘖嘖,這麼大個人裡,怎麼還是不小心呢!這若是一杯熱茶,怕是要被毀容了呢!那時可是可惜了我一張好樣貌呢!”白衣公子摸着自己的臉,慶幸道。
“你非要這樣顧左右而言他嗎?!一定要這樣嗎?!”他吼,胸口因爲怒氣而起伏不定,一張俊顏也脹得通紅。
“怎麼了嗎?”白衣公子很是無辜的看着他,捏下一片茶葉丟在地板上,又道:“看來你的脾氣很不好呢!”
蕭逸竹看着這幅不知所謂的態度,忽然涌出了前所未有的無力感,他怔怔跌坐在椅子上,語氣中滿是疲累。“你一定都知道了。什麼時候想起來的?估計並不是今日吧!可笑我還準備着大婚,真像個傻瓜一樣!”
一聲聲的,宛若哭訴般的聲音聽的白衣公子一臉不忍,不禁探出手去,碰了碰他的手指。“你知道的,那本來就是個錯誤。”
“呵呵呵!!!”蕭逸竹本想一把甩開那白皙的手指,卻怕傷了,只能耐着性子將根根手指掰離自己的手背。“錯誤?什麼是錯誤!是因爲的出現嗎?是因爲我不該愛上你,還是因爲不該讓你成爲我的女人!你說啊!”他嘶吼着,宛如受到了全天下最不公正的待遇。
無奈,白衣公子淺淺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那並不是愛情,只是一時新鮮罷了。”若要女人的話,他什麼樣的找不到,又何須如此!
蕭逸竹怔怔看着,半晌沒有說話。久久的,他嘆息出聲,看着面前的白衣公子一臉的憐憫。他搖着頭,無奈而失望的說:“原來如此。不是錯誤,而是因爲你根本就不懂得愛啊!你不知道愛上一個人是什麼感覺,也不懂被愛是什麼感覺。愛情的一切的一切在你眼裡都能變成不切實際的想法,彷彿天生就是罪惡的一樣。你這樣的人,果然不配得到愛情。”
白衣公子嘴脣微張,臉色一片慘白。深沉的眼眸裡閃過一絲受傷,卻倔強的咬着脣,讓人看了就難過。“是啊,我不懂愛,當然也得不到愛了……”對於
愛情,除卻當年因爲母親的而到的厭惡感,便無其他。也許,她真是如他所說,不配吧!
在說出這段話時蕭逸竹便已經後悔了,都怪他口不遮攔,才造就如今的地步。眼底閃過一絲懊惱和後悔,但在面對着千軍萬馬的敵人都毫不畏懼的他,卻口拙最笨的說不出一句寬慰的話來。
夏侯飛霜慘然一笑,眼裡的閃着微微的水澤,她知道,不用去看,自己的眼眶就已經泛紅了。曾經那位在商場上不可一世的的夏侯公子,如今竟然面對着幾句簡單的話語就毫無招架之力。果真是恢復過女子的身份,連心也變得軟弱了。
稍稍整理了下自己的情緒,她起身,看着眼前這個高出她不止一個頭的男子,溫和一笑:“幫我找個房間休息下吧,明日我便下山。”免得在你眼前,惹了你厭煩。這樣的我,估計讓你很爲難吧!不僅搞砸了你的婚禮,讓你成爲全天下人的笑柄,竟然還恬不知恥的妄想拿回曾經的身份來。
蕭逸竹微怔,隨即便吼道:“不準!你不準離開我身邊,否則我將咱們兩個的關係公諸於衆!”
“你……”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夏侯飛霜眼底滿是愕然。就在蕭逸竹不自在的打算說點兒什麼時,她忽然有些悽楚的笑了笑,緩緩說道:“罷了,既然你執意如此的話,我又有什麼話可以說呢!”說罷,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蕭逸竹看着她單薄的背影一點點遠去,一掌劈碎了旁邊的桌子,低咒道:“該死!”全天下再也找不到第二個笨蛋了,蕭逸竹你真是好樣的!
邁出去的腳步頓了下,夏侯飛霜無需回頭,也知道那人臉上是如何一片氣急敗壞的表情。怕是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得不到原諒了吧!如此可惡,如此任性的自己。但寧願如此,她也不願落入這無法掙脫的感情漩渦中去。她不願去探尋他是如何知曉她的真實身份的,也不願繼續這毫無理由甚至是有些讓人噁心厭惡的情感。時間能改變一切,慢慢的,他一定會知道當初所謂的愛情不過是一時的意亂情迷。這個世界上有更值得他的好姑娘正等待着,無需她這樣一個披着少女的皮子,卻已經徹底腐壞掉了的老女人。更何況,身份之上的懸殊是她根本無法逾越一步的。
腳步驟然堅定起來,夏侯飛霜沒有回頭看上一眼,因爲她的心已然堅強了起來。
清晨,天氣爽朗。
昨夜的熱鬧似乎並沒有在落雪山莊中留下任何一點的痕跡,滿目的紅色已經在酒宴過後便被迅速的除去,並且燒成一堆灰燼,永遠都不會再出現了。
夏侯飛霜是在晨起的鳥兒愉悅的歌聲裡醒來的,躺在柔軟的衾被裡,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竟是一夜好眠。
環顧四周,屋子裡的擺設充滿着濃郁的少女風格,令人一眼看去便知道這裡定是一位未出閣的女子閨房。同記憶中的房間相去甚遠,她房間中的顏色永遠都是素淡的,豔麗的色彩永遠不會出現。
紗帳是自己從未想要去嘗試過的淺紫色,而非一成不變的素雅寡淡的顏色。這應該是褚安安纔會喜歡的顏色,屬於她的少女的風格,而這些非她夏侯飛霜所有的。她目前只是夏侯飛霜,僅此而已。至於那名跳脫而膽小的少女,只是曾經的一個夢,一個不應該出現的夢。
下地趿拉上鞋子,束好衣袍,就着銀盆中的冷水洗了把臉。夏侯飛霜坐在妝臺前,看着水晶鏡子裡通透的人影,快速的拿起玉簪,綰了個尋常的男子髮髻。
腳上的鞋子十分合適,甚至讓她看起來也高了一些。這些日子藉着下山採購婚禮用品,她便打起這個主意來。本應該遠走高飛的,但是她更想讓那個人無需爲她的下落擔憂,因爲她將擊潰他的一切期待。
鏡子裡的人有着一張出色的臉,堪比絕色女子還要驚豔幾分的姿容卻帶着男子特有的英武之氣,一雙細眉不濃不淡,一雙黑眸冰冷而無情。櫻色的脣緊抿着,眼底是不容忽視掉的冷意。這纔是她,是她夏侯飛霜啊!她就應該是這樣一個人,冰冷的讓人害怕。
“叩叩!”
皺着眉看向門口,她壓低嗓子問道:“何事?”
門外的侍女聽到她的回答,連忙道:“公子是否已經起身了,可需要奴婢伺候您梳洗?”
“不用。”她淡淡的拒絕,以往在家中婢女也一向是擺設。她如此敏感的身份自然不容他人近身,以免被發現暴露。
她的話音落下,那侍女又道:“早膳已經準備好了,不知您是在飯廳食用,還是直接在房間裡。”
夏侯飛霜稍稍想了想,果斷回答說:“就在屋子裡好了,清靜。”
“是,奴婢這就去準備。”那侍女轉身告退後並沒有走向廚房,而是轉了玩兒便來到了相隔不遠處的房間。“主上。”
房間裡的男子心情似乎不佳,但
聽到她的聲音還是皺眉,命人進來了。“她怎麼說?”簡短的一句話,卻讓他萌生了不小的期待,甚至連一雙鳳眸改變顏色了一般。
侍女沒有擡頭,僅道:“回主上的話,那位公子決定在自己的房間裡用餐。”
瀲灩的鳳眸一瞬間黯淡下來,蕭逸竹露出一絲苦笑。他還在期待着什麼呢?那個人已經全部想起來了,一絲一毫的,毫無遺漏。想必她一定是從心眼裡厭惡着自己的吧,竟然愛慕上曾經頂着‘父親’身份的她。甚至在這層身份被揭開後,依然故我。這樣的他有什麼資格去指責她的不對,竟然還說她不配得到愛情。真是可鄙又可憐的想法啊!
真是讓人唾棄的存在,甚至是從幼年時就萌生了這樣的想法。所以纔會看到母親露出嫉妒的表情來嗎?所以,纔會在她死去而痛不欲生,甚至不打算再邁進家門一步嗎?他怕那樣美好的院子裡,每一處都是她精心準備和設計過的,怕書房裡冰冷的,只有他一個人的呼吸聲。再也看不到那人凝視着自己溫暖的眼神,再也聽不到她關心的話語,甚至是不敢去想象她是如何教導自己的。
秋日午後的斜陽從高挑的屋檐上傾斜下來,透過敞開的窗子,在地板上印下斑駁的影子。
牆面上繪着一叢叢幾乎以假亂真的翠竹,湊近來看彷彿還能聞到竹子的清香。
寬大的桌面上永遠都是擺着一壺清茶,幾碟點心或是果脯,一本藍皮的話本子就靜靜的擺在那兒。嫋嫋直上的香菸順着吹來的風偏離了跪倒,繞着白釉色的邊沿打着圈圈。
那是記憶裡看慣了的景色,然而不知道爲什麼,在他記憶中,卻有着一處幾乎被掩埋甚至不敢去想象的回憶。那一日陽光刺得人眼睛好痛好痛,照耀着琉璃的屋頂,閃着動人豔麗的光澤。
他從書房門口悄悄路過,然後視線卻從窗櫺上移了下來,順着被陽光映襯的慘白一片的眼色慢慢向下,在即將在陽光離去的陰影中,映入眼簾的,就是那個在自己心中憧憬的如天人一般的存在。人們都說自己同‘他’很像,那是因爲他們是父子不是嗎?
那是一位青年,卻又有着略顯青澀和單薄的身姿。永不變化的素淡顏色卻也能讓‘他’穿出不一樣的感覺,彷彿天生就該如此,只有那樣才能讓‘他’的人生不受到一點點的浸染。烏色的發不知爲何沒有束在頭頂,連一根多餘的髮帶都沒有,就零散的像一匹暗沉的緞子般披在‘他’天青色的衣袍上。彷彿常見不見陽光般而略顯蒼白的白皙的膚色和俊美的剩若女子的秀美容顏。
此刻,‘他’就端坐在那寬大的椅子上,面前的話本沒有翻開一頁,茶盞隨意丟在一邊,幾滴茶湯灑在桌面上,竟是彷彿如血一般的色澤。同平日裡哪怕是溫和還是冷漠的樣子迥異,總是優雅挺直的身子背脊繃直略顯僵硬,似乎是想借由這個動作表達着什麼。光潔的下巴微擡,在淡色的領口邊露出纖細而脆弱的長頸,纖細的在陽光下有些透明的手指在桌面蜷起,骨節已然泛着青白。‘他’的身體沒有動,連一絲顫抖都沒有,但那樣一雙優美而深沉的眼眸中卻帶着幾分不容忽視的脆弱。晶瑩剔透的水滴順着溫潤的線條緩緩流下,滴答在桌面上,匯聚成一抹愁緒。
‘他’在哭。
那個在他心目中如神一般存在的男人,竟然是在哭。
陽光清楚的在‘他’身上打出一圈光影,以至於那樣脆弱的姿態在他眼裡,竟然有着幾分悲傷的美感。透明的水滴就這麼毫無遮攔的滑落下來,一滴一滴,在陽光下被折射出絢麗的光彩。
蕭逸竹忍不住眯了眯眼,有些躲避那樣耀眼的光芒。不知道爲什麼,那一瞬間他竟然覺得這眼淚美得令人心痛。幾乎是如同被蠱惑了一般,他伸出手去,想要觸碰到那陽光下的淚珠。但是,他的指尖透過陽光時,他忽然停止了自己的動作。隨即,如同被獵人追捕的獵物一樣,他毫不猶豫的逃離了那裡。
他不懂得‘他’爲什麼在哭泣,那樣堅強的‘他’竟然也會有這樣脆弱悲傷的時候。那是怎樣的一種情緒啊,彷彿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在一瞬間被奪走了一樣,除了哭泣別無辦法。蕭逸竹覺得自己的胸口似乎被什麼尖銳的利器刺了一下,某種疼痛瞬間緊緊纏繞了他的心臟,讓他竟然有一種無法呼吸的錯覺。霎那間,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內心有什麼正緩慢的崩塌……
此生唯一想要守護着的人。
最在意卻始終無法靠近這的人啊!
甚至想要悲哀的祈求着……可是,爲什麼要離他遠去。在得知那人死訊時自己的心情大概是複雜而又悲傷的吧,他甚至有一種想要放聲大叫的衝動。但是他沒有,他能所做的只是將這段可鄙的感情深埋在心裡,告誡着自己,一切都將過去。
可是,爲什麼他要笑呢?他不懂,爲什麼要笑的如同失去最重要的而痛苦一樣。可笑的他,可笑的蕭逸竹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