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二十二)
西北的風是凌冽的,如同刀子一般,殘忍切割着裸露在外的肌膚。
人們行走在大街上,恨不得將整張臉都包裹起來,嚴絲合縫的不露出來分毫。但大多數都是露着一雙眼睛,遮面的布巾下飄出一縷縷的白霧來,沒一會兒就被風吹散了。
今年的冬天來的比以往要要早上一些,天氣也更加嚴寒。昨夜吹了一夜狂躁的北風,天還未亮的時候,就有幾朵雪花飄着從天上飛了下來,緊接着數不清的白色,棉絮一般沉沉墜落,壓在矮矮的屋頂上,遮蔽了屋頂上顏色土黃的瓦片。
清早,人們敞開門開,迎面一股冷風吹來,大地銀白一片,這才發現竟然不知什麼時候下了這般大的雪。
院子裡有沙沙的掃雪聲,夏侯飛霜眷戀着溫暖的被窩,不願起身。此刻太陽已經升的老高了,冬日裡慘淡的日光透過窗櫺格子闖進屋子裡來,在地板上留下斑駁的印記。
入了冬,她可是愈發的懶了。若她還是從前的夏侯飛霜,哪怕在數九寒天的歲月裡,也要冒着風雪前往商號中去對賬的。但如今她身無旁騖,渾身上下除了頂着的這個早已經被淡忘掉的名字,已經沒有什麼值得她記掛着的了。她也不知道爲何因爲蕭逸竹的不捨便留在了他的身邊,頂着這麼一個尷尬的身份,卻享受着本該不屬於這個名字的溫柔。或許她本來就是虛僞的,在她寒冷打着哆嗦的時候,好不容易出現的溫暖如何能輕易捨棄。一定要毫不猶豫抓在手心裡,不讓他跑掉。
如此虛僞和噁心的她啊,竟然一邊去說服那個可憐的男人,一邊又惦記着這些溫柔。
可恥的行徑。
只要再一點點,等到她熬過這個冬季,她就離開。
蹭了蹭柔軟的棉被,臉頰被熱氣暈染了一片紅霞,散開來的髮絲傾倒在藍底碎花的枕面上,如此纔有幾分女子嬌柔的模樣。
夏侯飛霜怕是做夢也沒有想到過,她頂着這樣一副略帶冷清的樣貌,竟然也會有如此柔軟女性的一面。也許女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奇特的物種,她們能因爲愛情變得柔軟,卻也能因爲愛情而變得堅硬。大約,人說女子善變也許便也有這一點點關係吧!
屋外的風雪聲,讓蕭逸竹睡的不甚安穩,是以早早便起身了。外面還飄着零星的雪花,屋子裡倒是暖融融一片。細細聽聞,呼呼的風聲彷彿是嗚咽一般,真是令人不快到了極點。
外面滿是風雪,倒是暫且不能出門去了,免得染上一身寒氣。蕭逸竹在屋子裡練了一套拳法,總算是清醒了不少,而外面天色已經大亮,雪亦停歇了。
拿起布巾擦了擦面上的汗珠子,蕭逸竹命人準備了熱水進來,洗去了滿身的汗漬。
“她還未起身嗎?”
隨行的人中,蕭逸竹最爲信任的便是佑羣。自然在沐浴期間,將他喚進了屋子裡。佑羣一踏進門,便注意到了屋子正中央的一個浴桶。浸沒在熱湯中的男子背脊線條優美,充滿着濃濃的男性魅力。摸了摸鼻子,他總算知曉人家說主上是個斷袖子,喜歡男子的緣故了。
生的這般好看,哪裡是一般女子配的上的。若說能與之抗衡各有千秋,卻有不遑多讓的,怕是隻有隔壁的那位了吧!
正胡思亂想着,便聽到略帶冷色的問詢,佑羣忙整了整顏色,道:“主上,夫人尚未起身。”爲了那位,主上可是費盡心思,只願博得佳人一笑。這暗處守衛着的暗衛們,則像不要錢似的。那架勢,簡直像守衛全天下最珍貴的寶物一樣。難道說,男人們一旦動了情,都是這樣風風火火的不成。還是說,只有主上這般。若當是如此,這情情愛愛一事,還真是要不得。
蕭逸竹好像並沒有注意到佑羣的稱謂,自顧自撩動着水花,似乎在思慮着什麼。
若面前是位美麗女子沐浴的話,此情此景倒也恰如其分。可偏偏主上是男子,自己待在這兒算什麼事兒啊!不過,在外人看來,他們兩個一人爲男,一個爲‘女’,估計又要生出什麼旖旎之心了。外面那些自己的下屬們,怕是心中早已經浮想聯翩了,沒看到他鼻子癢癢的,直想打噴嚏嘛!
終於在佑羣腹誹不止險些打算奪門而出時,蕭逸竹終於停下了手指,懶懶倚着浴桶,說道:“去將布巾給本教主拿來。”
佑羣恭敬送上布巾,便低下頭去,目不斜視盯着地面。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後,他聽到絲綢順滑着交纏的聲音,一雙穿着玄靴的大腳已經出現在了他的眼前。由於蕭逸竹一向討厭旁人近身,這落雪山莊中女婢更是少的可憐。若不是爲了顧及褚安安,怕是落雪閣中壓根兒就不會出現侍女。當然,這些是如今的夏侯飛霜未曾知曉的。
蕭逸竹走到佑羣面前,看着他今日一襲雪色衣裙,摸了摸下巴說:“佑羣,本教主忽然對你的男裝很有興趣啊!”想想,他似乎已經有多年沒有見到過佑羣穿男裝的模樣了。印象中,還是初識那段日子裡。
是什麼令佑羣厭棄男裝,轉而喜歡上紅妝呢!
佑羣顯然沒有料到蕭逸竹會如此打趣自己,愣了下,才道:“主上,佑羣並未攜帶男裝。”哪裡是未帶,分明就是一件都沒有。他的衣櫃裡可以有金絲織成的衣裙,卻不會出現一條男子的外袍。
“真是可惜啊!”蕭逸竹似乎嘆息着說。
佑羣鬆了口氣,看來主上並沒有怪罪自己,也沒有玩笑自己的意思。
但他這口氣顯然是鬆的太早了,因爲緊接着蕭逸竹便說:“本教主尚有幾件從未穿過的衣袍,你我身形相當,不若穿起來給本教主看看吧!”
一臉欲哭無淚的表情,佑羣真想大聲質問一句:“您這是在調戲我吧!是吧!”這麼的紅果果,真讓不想誤會也難啊!您說您好好的,注意我幹嘛啊!明明在隔壁有着一位香噴噴的美人兒,還是您的原配呢!但無奈歸無奈,佑羣還是認命的遵從蕭逸竹的命令。
拎起一件男子的外袍,他嫌惡的皺了皺眉,脫下身上的衣裙,看着自己胸前特製的峰巒,不捨得拿出一個小瓷瓶雜肌膚上擦拭了一週,緩緩卸下這個他本不該有的物件。
“主上,屬下可以了。”
聽到佑羣的聲音,蕭逸竹擡起頭來,不禁眼前一亮。往日裡被堆砌在一堆胭脂水粉下的容顏,他都已經忘記了是什麼模樣了,原來佑羣也是如此一名俊朗的男子啊!
似乎是蕭逸竹的眼神太過火熱,令佑羣不自在的扯了扯自己的衣袍,差一點兒連路都不會走了。
“很好,這才該是本教主的右護法啊!”蕭逸竹朗然一笑,大聲說。
佑羣不知他所爲何意,只能硬着頭皮謝過了。
蕭逸竹上下打量了他許久,才微笑着起身拍了拍佑羣的肩膀。“本教主有一個光榮的任務要交給你,你可一定要好好完成啊!”
在佑羣不解的眼神中,他緩緩說道:“放心大膽的去勾引一個女人吧!”
於是,在佑羣越來越驚恐的目光裡,蕭逸竹鳳眸中笑意盎然,將自己的計劃全盤托出。
夏侯飛霜起來時,已經將近正午了。見蕭逸竹並未叫她起牀,她只是稍稍有些奇怪,但也並未在意。
中午,午飯是在飯廳中食用的。
由於早飯未食,她的肚子早已經咕咕作響了。盯着一桌子飯菜,趴在桌子上一副軟綿綿的模樣,她終於看到了那個姍姍來遲的男人。
但讓他意外的是,除了蕭逸竹自己,他身後竟然還跟了一名身着紅衫的男子。高挑秀雅的身材,豔麗的紅色極爲出色的襯托出了他略白的膚色。繡着獸紋的金色滾邊兒和他頭頂上的金冠相映成輝,竟是將本該豔俗的兩個顏色巧妙的演繹成爲一位豔麗貴公子的非凡形象。男子的笑容微微帶着點兒少年人的輕佻,還有幾分成年男子該有的氣度和魅力。他的下巴微微擡起,微微上挑的圓潤杏眼,如落入星子一般璀璨絕倫。他的脣色飽滿,而紅潤,竟引得人有幾分親吻上去的渴望。
緩緩的坐直了身子,夏侯飛霜託着下巴想,這個男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這個人給她的感覺很熟悉,莫非是以前在哪家小倌館曾經見過不成?
看着她目不轉睛盯着自己身旁的人一個勁兒看着,蕭逸竹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悅,咳嗽了下,率先坐下。
這名陌生的男子似乎是有些遲疑,但隨即還是在臨近的凳子坐下,但卻離得左右二人各有一段距離,儼然一副三足鼎立的模樣。
在蕭逸竹不滿的目光中,男子有些坐立不安,但這一切並不妨礙夏侯飛霜審視的目光。在向她瞪視幾次無果後,蕭逸竹冷冷道:“開飯了!”
如此,飯桌上的氣氛才活絡起來。
夏侯飛霜的吃飯的動作很快,卻很優雅。哪怕她現在正抓着一隻雞翅,也不會讓人覺得她失禮。相較之下,男子僅是舉着筷子進攻離他最近一碟的蘑菇,也顯得有些戰戰兢兢,幾次菜都掉到了桌面上。
“你的身體不舒服嗎?”夏侯飛霜有些關心的問道。
男子正打算搖頭說不,卻感到旁邊一道如有實質般的殺氣,瑟縮了下,低着頭,全當作沒有聽到一般。
這樣一來,就顯得失禮極了。但夏侯飛霜並未在意似的,她看了男子一會兒,才說:“年輕人總是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體纔是。”聽說做這一行很辛苦的。自己距離去小倌館的日子也有些年頭了,那裡的頭牌應該早就換人了纔是。看來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應該不是自己所見過的,但想來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眼波流轉時,總有媚態顯現,偶爾看看倒也有趣。
夏侯飛霜淡淡的話語聽到蕭逸竹耳中卻猶如晴天霹靂,她對自己都未曾這般關心過,怎的對待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反而比自己親暱的多。竟然還主動交談,真當他不存在不是。這麼赤/裸/裸的出牆,真當他是死人不成。
正要發作,就又聽見夏侯飛霜漫不經心說道:“像做你們這一行的,一定很辛苦吧?”
“哈?”男子一愣,下意識開口。
“嗯?”夏侯飛霜擡眸看他,“你不是逸竹從哪個小倌館請來的嗎?”
“噗——咳咳咳!!”面帶冷色的教主大人,很不華麗的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面上咳得通紅,看着四雙眼睛直勾勾盯着的模樣,才微窘着說:“他纔不是我從小倌館裡帶來的。”
至於男子,他的面沉如水,但在夏侯飛霜看來,分明是有些龜裂了的表情。不禁暗想,這年頭的年輕人這麼這麼經不起打擊。
“那個……我並不是小倌。”男子解釋說。
“嗯嗯,我懂得。”夏侯飛霜微笑着看他,但眼神中分明對他的解釋毫不在意。
男子深吸了口氣,才慢慢說:“我是佑羣。”
“嗯,佑羣啊。”夏侯飛霜笑着點頭,隨即她反應了過來,最近的笑容一點點裂開,站起身來,大叫:“你怎麼可能是佑羣!”話音落下後,她恍然覺得自己有些失態,忙坐下盯着蕭逸竹說:“他怎麼可能是佑羣?”雖然她已經知曉佑羣本是男子,但那名妖嬈着身姿的女子,似乎同眼前這名俊朗的男子絲毫就掛不上邊兒啊!再說了,他好端端的穿什麼男裝啊!他不是有異裝癖嘛!
眼見着夏侯飛霜在兩人之間的眼神越來越古怪,蕭逸竹才連忙解釋說:“我這麼做自然有自己的理由,你放心。”
孰料,夏侯飛霜聽完他的解釋後,緊皺的眉頭並未舒展,反而越皺越緊。若前半句的話,她尚且能理解,但爲何要加上最後一句呢!放心,讓她放心什麼?放心他們兩個人之間沒有姦情嗎?不知道爲何,她的腦海中竟然有一瞬間的繚亂感。
這頓飯吃的只三人脾胃失和,尤其是蕭逸竹同佑羣兩人,總覺得渾身有些不自在。在面前的湯還沒有喝到時,兩人已經匆匆自飯桌上退下。那慌亂的背影怎麼看都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架勢。
在兩人走後,夏侯飛霜才端過湯碗,小口的喝了起來。細看去,會發現她的眼神中分明有着一絲笑意。
一路狂奔回了臥室中,蕭逸竹摸了摸胸口,這裡彆扭的很。
“主上……你說夫人是不是誤會了?”
“誤會什麼!”蕭逸竹沒好氣的說,就算被誤會了,也不是和你啊!
被嫌棄的看了一眼,讓佑羣不開心的扭了扭衣角。
“像個男人的樣子行不行!”見不慣他一副娘娘腔的模樣,蕭逸竹提醒道。“就你這個樣子,很快就會露餡兒的。”平常見他穿女裝也不像這般小女兒模樣,怎麼現在反而扭扭捏捏的,看着就渾身覺得不舒服。
“主上,你真的確定要我去嗎?”佑羣不確定的,再次問了一句。
“那覺得誰適合去?”蕭逸竹反問道,上下打量着佑羣的衣着,笑着說:“我覺得你應該是她會喜歡的類型。而且以你的武功和頭腦,很適合啊!”
“主上……”佑羣還欲爭取,蕭逸竹卻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無奈,他只能穿着不習慣的衣衫,垂着頭,走了出去。
不就是換了一身衣服嘛!每個人都好像不認識他似的,真是氣死人了。
蕭逸竹推開那扇雕着花的福字門時,夏侯飛霜正抓着一塊酥餅小口咬着。看着他進來,她擡了擡眸,復又低下頭去。如此,蕭逸竹才注意到她似乎正看着什麼。
“說說看吧,你派佑羣去做什麼好事了。”
蕭逸竹一愣,問道:“你怎麼知道?”
夏侯飛霜翻開一頁,油乎乎的手隨意在帕子上擦了擦,才道:“你們做的那麼明顯,我若是再猜不到,則未免太過愚笨了些。”
莫名的心中不快,蕭逸竹冷笑着說:“既然你這麼聰明,那麼便猜猜看,我讓他去做什麼!”
雖然奇怪他的情緒轉變如此之快,夏侯飛霜還是表情不變回道:“想必是與他換的那一身衣服有關吧!穿的那麼風騷,莫不是……去勾搭誰去?”
蕭逸竹未料到她竟猜的如此準確,更是始料未及她竟說那件衣袍‘風騷’?那明明是他的衣服好嗎?他盯着夏侯飛霜看了一會,才猶豫着說:“你是不是覺得佑羣穿成那樣……很好看?”
“嗯。”
她竟然承認了!
這個認知讓蕭逸竹陡然不快起來,鳳眸中醞釀的怒氣隱隱有要爆發的趨勢。
“沒想到一個娘娘腔,也能打扮成男人的模樣。”
一句話,便讓蕭逸竹的怒火奇異的平息了下來。原來她今天對於佑羣的青睞,不過是因爲他判若平常的着裝啊!他就說嘛,有這麼優秀的他擋在面前,佑羣又算得了什麼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