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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娜一邊張望着和電話那邊的什麼人說話,一邊含笑打開車門下車。她剛把那穿着牛仔褲的長腿伸出車去,就從車後的什麼地方閃出個人來。

那人彷彿從地上冒出來般一下子就到了楊娜身邊。他大叫了聲,然後把一束桃花遞到楊娜跟前,衝着楊娜得意的笑。

我看清了,他竟然是劉主管!和楊娜相約的人竟是劉主管!

他之所以藏身在車後的某個地方,是爲了不讓楊娜看見。事實上楊娜和我也真只顧向前看,想也沒想過他會藏在我們身後。他又之所以在楊娜四處尋覓的時候突然出現在楊娜眼前,還給楊娜捧來一束鮮豔的桃花,無非是想讓楊娜感到剌激,感到驚喜。

可是我卻分明覺得,他是個可惡的美的摧殘者,那束桃花,在它們最嬌豔的時候,被他給抹殺糟蹋了。

更讓我可恨的是,楊娜竟還把那束桃花接過來,握在手裡,歡喜得了不得。當她把桃花伸到鼻子前,深深一嗅,做出十分陶醉的樣子時,我是又氣又嫉又羨呀。人面桃花相映紅,原來竟是這般美麗,可那美麗卻是劉主管親手造成,又或者是楊娜爲了劉主管而美麗。

我還沒下車,卻極沒好氣的道:“捧在手裡的桃花有什麼值得喜歡的,再美也很快就將枯萎。姐姐,別爲了手裡的桃花,而失去了前面的大片更有生命力的桃林。”

我不知道楊娜有沒有聽出我話裡的醋意,但她顯然覺得我說得很有道理,隨手把手裡的桃花丟進車裡,便歡快的衝進了桃林。

劉主管討了楊娜的開心,自己也跟着得意忘形,竟沒注意我也在車裡。此時聽到我不冷不熱的聲音,又見楊娜因我的聲音輕薄了那束桃花,眼裡一下子就充滿了複雜的神情,意外,失望,憤怒,嫉恨什麼都有。

他壓低聲音衝我道:“記住,你叫楊娜什麼,你只是個弟弟。”

表情複雜陰冷,說到弟弟時又用了別樣的語氣。那意思雖沒說出卻再明白不過了,分明就是告訴我他根本就知道我只是楊娜所謂的弟弟,卻偏偏又告戒我要保持弟弟的身份,不要跳出姐弟關係,對楊娜心存幻想。

他不是沒時間就是太過狡猾,又或者是把我也當作了聰明的人,認爲響鼓不用重錘,不再和我說下去,也不再表情複雜而冷漠,叫了聲“楊娜”,便追進了桃花林裡,臉上是簡單的歡笑,像個孩子。

若是我單知道媽媽的憤世嫉俗,若是我不知道媽媽的憤世嫉俗中其實還有種更大的隱忍,我絕對會把劉主管的話當作狗屁,嗤之以鼻,並且他越是不讓我做的事我越是要進行到底。可是現在,我卻只有努力壓抑着自己,還用對楊娜無所謂的表情代替了先前的滿臉醋意。

也許我只要遠遠的跟着楊娜就行,也許楊娜之所以約了劉主管還要帶我來,就是要我遠遠的跟着她。只要我跟着她,很多事情劉主管就不能那麼方便大膽。

楊娜似乎對劉主管還心存戒備。光天化日之下都不放心和他單獨相約,卻放心我夜夜住在她的隔壁,還曾和我孤男寡女在她的臥室相處。這麼一邊猜測一邊對比,竟覺得自己還是遠比劉主管在楊娜心裡有地位。雖遠遠的跟在他們後面,臉上依然是無所謂的表情,心裡卻樂滋滋的。

後來我發現,雖有我在遠遠的跟着,劉主管還是漸漸大膽起來。他一邊爲楊娜指點花叢,一邊笑談風月,另一隻手卻有意無意的輕觸楊娜的香肩或柳腰。

如果這個時候楊娜對他表現出絲毫反感,我雖不會對劉主管怎麼樣,我也至少會縮短和他們的距離。可楊娜偏偏於此時只是羞紅着臉回頭看我,卻對他的手不甚迴避,這讓我大爲失望,以至於內心極度不爽。我差不多懷疑她之所以回頭是擔心被我看到,她之所以羞紅了臉是發現我果然還沒知趣的離開。

我一下子就再無法跟在他們身後,如果只是劉主管一廂情願,我不明爭還可以暗鬥,可現在分明是她自己半推半就,我爭還有什麼意義!

我停住了腳步,再不跟他們去,看着他們穿行花叢,漸行漸遠,我終於改變了方向。

我暗罵自己傻,竟以爲她叫我來是要我遠遠的跟着她,保護她,竟不明白她分明是要向我炫耀她的幸福。

我不知道爲什麼,我就沒想過,她是一時被劉主管那簡單得像個孩子似的歡笑矇蔽了眼睛,以至於看不出他的別有用心。

但我知道,我是真愛上她了,如果不是真愛上她,我決不會如此在意她對劉主管的半點友好。

可她竟半點都不在意我,竟絲毫沒覺察到我的遠去,直到我再聽不到她和劉主管的歡聲笑語,她也沒回頭喚過我的名字。

他們結伴行走在美麗的桃花深處,我就獨往桃花盡頭那片醜陋的墳地!

這也的確是片醜陋的墳地,這斷不是富人的墳場,這隻能算是個亂墳崗。淺草才綠,從亂石縫裡長出勃勃生機,越發顯出這裡的凌亂和荒涼。

一個人行走在這凌亂荒涼的墳地裡,竟有些陰森恐怖感,我忽然又記起那個把冥幣塞到皓然手裡的奇異女子。我不知道在那樣的月夜,她是怎麼有勇氣穿過桃花下曲折的山路,進到這片白天也覺得怕人的墳地裡來的。

想起最近兩次下班後於公司大樓下見到她在馬路對面的身影,總是不經意的出現,又不經意的離開,帶着幾分怪異,於是有些疑惑她那晚把冥幣塞給皓然並非情急出錯,她忽然決意去那片墳地也並非真如她所說有個什麼人等她。也許是小說讀得太多,又或者也許我也曾寫過小說,並且打算將來還繼續寫下去,我竟莫名其妙的編織起她的故事來。

她,原本是個簡單快樂的女子,她有自己最執愛也最執愛自己的愛人,只是她的愛人忽然因了某種原因意外的渺然歸冥,她因突如其來的打擊和痛苦的思念而變得怪異。

而她渺然歸冥的愛人長得一定跟我貌似,那晚在車上她之所以從反光鏡裡偷偷的看我,又偷偷的看她手裡那可能是相片的東西,就是這個原因。

後來,她忽然下車,說墳場上有人等她,是我的出現讓她本來就因思念而混亂的腦子產生了錯覺,看到了她愛人的幻象,而她的愛人就葬在這亂墳崗上。

這樣,我這兩天下班後總能在公司大樓下,見到她怪異的出現和消失在馬路對面的人羣中,也不難理解了。

這樣胡亂的編造,我自己的腦子竟也開始混亂起來,竟把自己臆想的故事當成了現實,竟要在墳地裡找出那個已渺然歸冥的與我貌似的男子的墳來。

可是那些亂墳,幾乎就是一個個隆起的土堆,連墓碑都很少看到,我又怎麼找得到哪個墳裡就葬着我假想出來的男子?

於是我期盼奇蹟,期盼在某一處看到一座新墳,新墳不但有碑,還能在碑上看到一張相片,相片上的臉,跟我的臉一樣,年青、憤世嫉俗,卻揚着邪笑。

我尋尋覓覓,越來越恍惚,忽然覺得墳地的那邊有一襲白衣閃過。

那個怪異女子就曾穿着這樣一襲白衣!

我猛擡頭,追了上去,卻並不見那襲白衣,只見天上的雲朵,低低的壓着,灰白而陰暗。

不知什麼時候竟已飄起雨來,空山煙雨,吹面不寒,沾衣欲溼。

有風偶爾送來遠處若有若無的歡笑,我疑心是楊娜和劉主管或揩手花叢,或相擁相抱,正卿卿我我。

黯然低頭,卻發現一座孤墳。這孤墳遠離那邊的墳羣,雖比電視裡的富人的墳簡單,卻堅實而整潔,還有座墓碑。

一看那墓碑,我一下子就愕然失色。

墓碑上有張相片,相片上不是如我的臉一樣的男子的臉。

那是張年青女子的臉。那張臉我還在兒時,就曾於媽媽的什麼學校的畢業證書上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