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也許夢裡奔馳得過於疲憊,當太陽爬上窗櫺,毒辣辣地在身上作了一個全面透視,薛源才從夢中驚醒,這是十一假期的最後一天,他掙扎着蹬掉身上的薄被單,揉着慵懶的眼睛起來,過來拉上窗簾。渾身粘粘的,像一隻剛剛脫殼的蟬一樣,呆呆地坐在窗前的木椅上,讓從窗縫中吹進的風吹去煩躁的心。
姚齊和李健雲又沒有了蹤跡,他們兩個像兩臺不知疲倦的發動機,永遠不肯安分。張方義和曲樂樂依然卷着身子酣睡着,嘴角若隱若現地蠕動着,像是對昨天爭論的延續。
空氣中儘管瀰漫着一絲風,但空氣依然地十分枯燥。窗簾微微地抖動着,像一隻砍掉了頭的花公雞,哆嗦着。太陽光毒辣辣地被玻璃和窗簾折射了回去,瘋狂地找着歸宿。窗上的玻璃融化了,像發着高燒嬰兒的皮膚。乾燥的空氣壓抑着微微跳躍的心靈,使腳和手都無所適處,胃裡像被裝滿了東西,像駱駝一樣反謅着。
她轉過身來,把風扇調動到最高級,依然無用,因爲空氣是乾燥的。嘴脣被風吹裂了,像剛剛脫離了一層皮,又像下了一層霜,當然是有其色而沒其寒。霜,在家鄉,秋天剛剛翹起尾巴,她就會隨之而至。那時,他們便可以習慣性地把地瓜、土豆擺在窗臺上,任由霜花侵襲,多天後便甘甜無比,於是在他們書包的深處多了一味小吃。但現在畢竟沒有霜,窗臺上自然也沒有鮮紅的地瓜和白漿的土豆,只有幾雙泛着腥臭的鞋子蒸騰着。水,他舔着乾裂的嘴脣,他渴望水,涼涼的水,於是他衝進了衛生間,打開了淋浴頭。
水像匹發瘋的駿馬衝了下來,燙得跳了起來,但稍後便恢復了平靜,心也稍稍地舒適,盡情地舒開每一個器官,讓水盡情地灌注,溶透,每一個毛孔裡都得到清涼。
衝完了澡,薛源感覺到心裡依然很空虛,過去把兩個不安分的人蹬落的被單拾起來放歸到原處,手腳依舊很茫然,就像迷失了方向的孩子一樣。風依舊微微地顫抖,逃避着陽光劇烈的熱情。
他爬上牀,打開揹包,也許真的應該整理一下凌亂的思緒了。打開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件暗紅色的毛衣,他不由得暗笑母親的愚,孩子的每次出門,她都是喋喋不休地叮囑,把自己感覺能夠看得上眼的東西,一件件地往包袱端,好像要把家一下裝進揹包似的。當然她不會知道,這個地方的冬季會冷到哪裡去,總之母親逢人炫耀了自己的兒子後,便去集市買了毛線,連着幾夜編織了這件毛衣。薛源自己也不知道這裡秋末的太陽依舊這樣強烈,從家鄉出來的時候,自己還全副武裝,一個人踏上火車,儘管車廂很擁擠,各行業和各形色的人來往穿梭,但是車廂內的溫度還很適合。兩天的火車,他就一直站立着,兩隻眼睛透過車窗看着變換衣服的行人和景色,他不是沒有座位,因爲拿着通知書去買票,車站對第一次出家門的學子還是很優惠的,車剛過了幾個站臺,上來的孤寡老人讓他心有餘悸,於是他放棄了自己的座位,誰知一放棄就是整個路途,別人的微笑和感謝讓他儘管很疲憊的心感覺到一次次坦然。到南方大城市的車站,他的腿已經失去知覺,但依然會跟着人流走動,走出車廂就像突然間進了一個巨大的火盆,火焰灼燒着每一根汗毛,氣候的突然巨大變遷讓他顯得很狼狽不堪。
薛源慢慢地收拾着東西,把一件件衣物摺疊後,塞到揹包的低處,或許這會成爲今後三年生活的收藏品了。有效地歸納分類,是每一個從農村走來孩子的拿手活,等他忙完,身上又起了一層薄薄的鹼,黏黏的而且腥腥的。他把一些凌亂的東西統統地扔進了垃圾桶,看了看收拾好的東西,稍稍心裡舒坦些,便掂起垃圾桶向公寓樓外的垃圾收集處走去。
從公寓樓羣裡出來,太陽已經爬上樹頭,陽光肆無忌憚地照在身上,溼漉漉的,幾朵犯了病似的的花朵耷拉着腦袋,葉片也都無精打采地顫慄着。柏油路面被燒化了,微微裂開嘴巴喘息着,發出了腥臭的氣味。一條流浪的狗兒把身子縮進芭蕉的樹下,“哈叱”、 “哈叱”地吐着舌頭。一輛汽車拖着長長的尾氣從身邊開了過去,把道路“刺啦”黏去了很大一塊。
小販們躲在路旁的遮陽傘下,他們不再去路旁或者呼喊着招呼買賣,而是把要出售的物品及單價寫在一張闊大的紙張上,也不再去討價還價地拉扯客人,漠然交易,一切像突然進入了無聲世界。賣瓜果的小販們不間斷地把水灑在排放的物品,好像停一會就能燃起火來。那些或橫或豎向放置的招牌在陽光的反射下,發出刺眼的光芒,腦袋將要曬裂了,眼睛也一下子懶惰起來。幾位民工赤裸着上身或躺或坐在建築和行道樹的陰涼角落裡,身下是幾張破舊的報紙,只有等太陽轉射到頭顱上,他們便拉着報紙轉移到另一個陰涼處或躺或坐在那裡,也許城市的繁榮吸引他們的希望,當然也賦予他們更辛苦的磨練,他們辛勤地創造着文明而富麗堂皇的都市,卻從來沒有奢望在這個城市裡留下豔麗的色彩。一羣女工從旁邊的廠房裡走出來,高舉着遮陽傘不再三五成羣談論着走路,只是默然地獨個兒走,招呼的方式也僅僅縮減爲點頭,熱氣蒸紅了她們的臉,越發顯得嫵媚,她們在路旁商販的攤位上買了飯菜或者零食,用包裝紙包裹好,便匆匆往宿舍裡走。一個腆着大肚子的老闆模樣的人從空調的飯店裡走出來,一邊用牙籤剔着牙,一邊對着貼在耳邊的手機煩躁地發着脾氣,然後拉開車門鑽了進去,汽車揚着長長的尾氣揚長而去。
這就是生活。功成名就、衣錦還鄉不過是社會經驗的原始積累,險惡和危機無時無刻不在人們心裡打着畸形的折扣。人們在踏進陽光的時候,也在經歷着一個驚險和意志的考驗,儘管心裡不停地顫抖,仍要邁步向前,心裡默默地祈禱着:“走吧,回頭的路已經去了昨天!”
煎熬中,朝陽變爲了夕陽,薛源見到了於文康,一個及其活躍和熱情的本地室友兼學友。
當薛源從間睡間醒的午覺稍微清醒的時候,太陽已經從窗櫺上消失了,窗臺上暴曬的幾雙臭鞋依舊從鞋口處散騰着綠色的煙氣,像是燃燒過後的暖氣。他暗罵自己的粗心,睡到了這種光景,現在再去圖書館恐怕要關門了。胃裡依然沒有直覺,又好像被掏空,充入不能消化的氣體。張方義和曲樂樂不知什麼時間出去了,臉盆裡的衣服現在整齊地暴曬在夕陽中。他朦朧地起牀,擰了條溼毛巾擦了擦發燙的腦袋,抽出那本《魯迅文集》,坐在窗前看。
房門被輕輕地被人用鑰匙捅開,隨着就是一股腥臭的味道,不用回頭,他知道一定是於文康回來了。
的確,是於文康,一個如陽光熱情和激昂的年輕人,他有着一張迷人的笑臉,一雙精銳的眼睛,身材魁梧,永遠沒有疲憊。他的身材曾經是宿舍人討論的焦點,他們一致認爲他的父輩肯定是東北移民國來的,要嘛就是基因變異的新品種。而他堅稱自己祖輩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族譜裡也有記載,況且祖輩都沒有與內地人通過婚,沒有因家族導致基因變異的條件。他的家在新城改造中分到了房和幾十萬的賠償,於是一下從農村轉爲城市戶口,這讓人何等羨慕。他每個週末都回家,且他每週從家裡回來,身上都腥臭難聞,這讓大家不可理喻。姚齊每次都挖苦他每次回家就像進了一次廁所,這不像城市人應該具備的基本素質。於文康都一笑地掩飾,這點連薛源都不得不歎服他沉着的涵養。
然而令薛源驚訝和促不及防的是在於文康的身後居然跟着一個幼稚的女生,一臉的靦腆,眉宇間夾雜着一臉的書生氣,一襲的潔白連衣裙套在嬌小的身材上,兩隻手無措地在身上找尋着着陸的地點。空氣依然地暴熱,但她的身體卻微微地顫抖,她用陌生的眼神環視了一下宿舍,抽搐了一下精緻的鼻子,輕聲地問薛源:“你是新生嗎?”
薛源這時才發現自己的失態,上身赤裸着,而下身居然只穿了一個大褲衩子,女生的詢問讓他有點手足無措。
“是,是呀!你也是嗎?”
“她不是!她是我們系裡的團委書記兼任生活輔導員韓冰老師!”於文康一邊放下手中的東西,一邊接過話去,“韓老師,這是薛源同學,”然後去暖瓶裡倒了一杯水,端給韓老師,回頭對着薛源,“怎麼不開門呀?我還以爲裡面沒人,就這樣唐突地進來,兄弟別在意呀!”
“我也是剛睡醒!”薛源找着一件上衣套上,然後推了一個坐等給對面的女生,“你是我們的生活輔導員?”
“剛剛畢業的,現在還在轉變中,希望多多積累經驗!”韓老師的話語很富有歌調。
於文康拿起衣服,說了句抱歉的話就轉身到隔壁去了,因爲老師的存在,他要到另一個宿舍洗去全身的腥臭和煩躁,更多的是滿身的疲憊,等他歸來,滿身肯定又能重現活力,也許他就是一件高速旋轉的機器,開久了只要一滴水去降溫,他就會再次高速地旋轉起來。
空氣停滯了,在夜幕的悄然降臨中,天空中依然殘留着陽光劈炸的火硝味道,就連電風扇的旋轉也是那股周而復始的煩躁。街燈從窗戶上灑進來,像一個將要休克的幽靈找尋着庇廕的場所。
“同學,你是怎麼來的?”韓老師從窘迫中打破這沉悶的氣氛,也許是匆忙,“同學”這個自然從她的口音中顯得十分生硬而又勉強。
“先坐汽車到縣城,然後轉火車,中途經傳幾次,然後再轉輪船!”薛源的回答也很急促,他的本意想把這個問題回答得更圓滿些,結果卻有些不切入問題。
“恐怕我們都是一樣,在大學幾年我可是每年都要受這樣的罪呀,一天的火車可以把骨頭都顛簸散了!”
“我是坐了兩天,可能第一次出門,新奇,倒沒有這種感覺,到了宿舍才感覺到了累,連着睡了兩天才緩解過來!”薛源好像又一下輕鬆了起來,“韓老師,你是今天到的吧?”
“不要那麼稱呼!我們都是一個年齡段的,可以說是朋友,我聽說我們系裡的同學有些比我年齡還大呢,我是上午到的,辦戶口和工作遷移,耽誤了接待你們入學和軍訓的日期,現在就住在前面的那棟公寓樓裡,本來打算報到後就過來看看,但是趕上放假,我找不到我們的系,這不剛去門衛室領到院系分佈表,遇到於文康就一起來了!”
“在大學裡學的管理專業嗎?”
“不是,是心理學,自修了兩年的教育學,現在腦子裡更多的是一些理論和設想,真正的經驗恐怕還是要在生活的實踐中獲得。理論和現實是有差別的,以前總聽別人說越接近赤道,氣候越熱,現在總算感受到了,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這麼熱的天,那麼你們前一段的軍訓一定很刻苦吧?”
“也沒感覺到多辛苦,反而覺得累着倒有很多的樂趣,停下來倒覺得枯燥無味了,奧,既然這邊和你的家鄉溫差這麼大,你怎麼還選擇到這裡工作呢?”
“因爲樂趣,這是一塊神奇的土地,而人的本性就是懷着極大的好奇心去探索和創造未知的世界,挑戰生存的極限——”
“說什麼呢?這麼激昂!”於文康用毛巾擦着溼漉漉的頭髮走了進來,那張及其魅力的臉上又爬滿了笑紋,“我們出去走走吧!獲取外面會涼快一些!”
於是,他們出了門。
果然,外面的確比室內涼爽一些,但仍有一些熱氣瀰漫和蒸騰在空氣裡,人們像突然從地窖裡穿出來似的,街上擠滿了人,他們三三兩兩地談論着、行走着。也許他們是屬於蝙蝠的,只有在夜間才能出行,在宛如寂寞的河底般的黑暗裡,眼神中才發出野獸一樣綠瑩瑩的光芒來,噬毛飲血的原始祖先的基因在體內被激活,他們跳躍着,在茫茫的夜空中自由地穿梭。目光堅定,眼睛犀利,躲避着日光之下狂野般騷動而沉悶的城市。在煩躁的生活激流中,他們盼望着黑暗的降臨,那樣纔有了他們沉靜和安撫的一面。
一些人圍着茶桌,把大腿蹺在椅面上,悠然地品着茶水,咬着筆在紙上推算着股票的行情、彩票的動態。冷飲店裡擠滿了晚班歸來的上班族,貪婪地飲食着冰凍的汁料,或者索要一份本地特色的冰飲坐在角落裡靜靜地喝。
在這茫茫的夜色掩護下,海潮漸漸地滲透了這個沉悶而激昂的城市。
一朵烏雲遮住濛濛的夜空,使霓虹燈籠罩下的城市有一絲的神韻。風像突然間從地下鑽出來似的,轉瞬間就爬上枝頭,袒露的胸膛來不及掩上就已經冷入肌髓。一支枯乾的椰樹葉子被搖了下來,砸在水泥鋪就的道路上,發出劈炸的聲音。一些小販們的攤位來不及收拾就被颳了起來,捲入旋轉的漩渦中,急得他們跳着腳追趕。
“看樣子要下雨了,我們要趕緊跑!”韓老師已經啞了聲音。
幾滴雨點迎面砸了下來,濺在身上冰冰的,而後稍稍的寒意,就在這驚詫之中,暴雨便飛瀑般地傾倒了下來。
“不用跑,跑是沒有用的!”於文康攏着嘴巴,大聲地喊。
“那怎麼行呢?不跑,就會成爲落湯雞的。”
說完,轉身就向公寓樓跑了,潔白的連衣裙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小白兔在雨簾中跳躍地擺動着。
薛源兩個無奈地對視笑了笑,也只得跟着跑。
等他們跑到公寓樓下,雨也停了下來,空氣在雨水的清洗下,也稍微地清新了一些。流水席捲着一些被打折的樹條和樹葉流入到下水道。商販們來不及擰去身上的雨水,便匆忙去雨水裡找尋自己的商品。避雨的人們從各自的避雨處鑽出來,各自談笑或者沉默着匆匆地走路。
“怎麼回事?就一陣呀,全下到身上了!”韓老師一邊擰着裙襬的雨水,一邊埋怨地發着嘮叨。
“我說不讓跑的吧!跑是沒用的。”於文康打趣地說。
“我說那些商販們怎麼不急着收拾東西,而只需要用雨具暫時遮擋一下。”她也有所醒悟地說。
“這裡的雨說來就來,轉瞬就會停了!因此吧,世界上沒有永遠的雨天!”
沒有永遠的雨天,就是薛源到這裡刻下了第一句曉有真理的名言。